记忆或者是追溯，为了那些难以述尽的往事，大脚王婆几乎是同情和怜悯起孙女春妹了。王婆小时候脚很野，常在沟洼里追放羊娃。娘给她缠脚，她受不了那苦疼，喊着叫着像猪崽遭了狼逮。娘一走后她就解去了那冗冗长长的裹脚带，一撒脚又跑出大门疯野去了。大姐很听娘的话，缠了脚虽疼得啼啼哭哭，却不解裹脚带，倚了院墙慢慢挪动。日复一日，大姐终于缠出了一对金贵的三寸金莲。
王婆野跑脚就疯长，一下长了尺三大。那个时代崇尚小脚，脚愈小审美价值愈大，小脚是一种道德和美的象征。人家给儿子选媳妇，先不看女子脸儿俊不俊，先打眼瞅女子脚小不小。大姐因了小巧的三寸金莲，给富贵人家选了媳妇，娘高兴得喜狂。可娘一见王婆臭大的脚板，犯了愁，骂她要插老牛粪。媒说了好多，人家看一眼她的大脚板就转向走了。她对这令人死去活来的迷信，无法破译。娘不要她去人前，她不肯，她偏偏要在人前疯疯野野，人都叫她狼叉婆。一次她跟娘去逛庙会，算卦先生见她一双令人惊叹的大脚，忙拦了她说：“姑娘你好大的脚，足有尺三，福运宏远，你的儿子必做州官，一州管三县哩。”娘听了黯然的心一下亮了，眼里闪出异样的光彩，毫不吝啬地给算卦先生两枚铜元。
大脚王婆的大脚成了传奇的象征和标志，故事传得风风火火，许多富贵人家都上门提亲来了，她不悦，娘也执拗不过。一日来了师徒两个毡匠，徒弟长得茁壮如牛，大脚王婆看得动了春心，那徒弟也觉出了她目光的挑衅，没半天，两人搭上了话，引出了一个背经离道的故事。王婆给娘说了她要嫁这徒弟，娘怒得冒火，用火棍敲了她的脑壳，骂她老鸦啄了眼珠了，大家闺秀偏爱嫁个满身羊臊气的毡匠。她跟娘玩命，拿了绳子去上吊。她是吓娘的，她将绳子挂在脑勺上，忽听阴里阴气的声音，是个女鬼。女鬼对她说：“反着哩。”她说：“我知道反着哩。”娘赶来了，女鬼倏然不见了。娘抱了她哭，她抱了娘哭，哭了半天，娘还是不答应她嫁毡匠。第二天早上娘找不见她，也不见了毡匠徒弟，她跟他半夜里私奔了。从此娘家的门风坏了……
王婆的大脚闯出了人生的路子，毡匠的大儿子确实当了州官，王婆成了太夫人，王婆的大脚成了权势的象征。王婆想着她的苦酸，便对春妹的事不再执拗了……
第二日是鬼婚。
众多的四乡看稀奇的乡里人，踩着面粉一样的黄土，走过山野，给红高粱和金谷子撒了满身的花粉粒儿，他们诚恳的脸庞，屡屡泛起神乎其神的笑容，总觉走向一个神秘的境界，想自己死后必入阴冥的充满蓝绿光色的界域，是否还要在阴城里结婚呢？
你家的大场里挤满了人和鬼的影子，谁仿佛都有这种感觉。鬼婚开始了，乡里人不叫鬼婚，叫神婚。他们把死去的老人都叫成了神，神在天堂，鬼在地狱，他们都说自己的老人死是升天，这是愚昧人一种良好的愿望，所以把鬼婚叫神婚。
鬼婚的主要仪式是拜堂。
亢奋的气息随之而来，激荡着鲜明的日子和一缕缕温情的阳光。黄铜唢呐吹出黄亮的《女望娘》，声音委曲幽怨，或是凄凄哀哀，之后又吹《大摆队》，吹得喧闹，吹得震天轰响，鼓击得隆隆响亮，震得空气颤颤悠悠。
喧腾的声浪随着乐声的停息减弱了些许，葫芦沟的马谝子亮腔打开场：
说天皇，道天皇，
人神鬼怪都一样；
男女配成鸳鸯对，
新郎新娘拜天地———
长曳曳的呼声里，灵桌后走出一个童男和一个童女，抱了挂着红彩的你父亲的灵牌和你的继母刘麻子女儿的灵牌，怯怯地走到神台前拜了天地。
马谝子用手捋了下他的黄毛胡子，悠悠地又吟道：
二月里，龙抬头，
薛平贵飘彩桂花楼；
天意作合龙戏凤，
夫妻相拜头对头———
鞭炮如一种精灵，在空中蹿着，在地面跳着，在连珠骤响中开成一朵一朵纷纷花。在烟花中，灵棚弥漫开昏晦的诙谐气氛。
花堂拜罢，马谝子又吟：
四月里，四月八，
二人结配入仙家；
金桥银桥踩着过，
新郎新娘入洞房———
唢呐声呜呜哇哇地响起，金属的空气悠悠地颤动。随着童男童女款款的脚步，鬼魂也隐隐若影儿，沿着白灰灰的通道行进了灵棚。
日头慢慢地滑行着，被它撞击的云朵，像波浪一涌一涌地起伏，把绛紫色的晕光洒抹在有着神秘气味的于家 ，鬼婚场景上的人都如墓道里的泥俑，色神都如黄土般厚重痴呆。
日头缓缓地悠着，荡着。日子里充满了鬼气，人和鬼一样的阴阳古怪。直到日头悠向山边，生了锈斑的云也变得暗了起来，骚骚的风把幽暗的夜色如灵幡摇荡而来。场上的人如落潮般地退去，留下的是丁族里的守灵人和一些亲戚。棚里燃亮了几支红烛，烛光闪闪烁烁，如崇美的阳光，把彩棚里的空气渲染成蔷薇色，彩棚外罩一片深幽的烟霭，相映出一种迷茫的氛围和幻化的梦境。守灵人的身影，一个个僵僵地投在棚布上，死气沉沉，隐隐绰绰。
这时候你发现你家的老狗也静静地蹲在守灵人的后边，睁着绿色的眼，诚悫且忠实。老狗自从北山救了毛胡小女人回来后，在你家大门口一卧就起不来了，头颅垂在地上，半闭了眼，黑乌乌的血一缕一缕地从嘴角渗出。小女人心伤透了，忙请来陆九少。陆九少见是半死的老狗，愤怒得白胡子都要抖掉：“混账，我一生为人治病，怎么用死狗辱我！”小女人忙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头在坚硬的地面叩出沉重的响声。小女人哀哀地苦求：“九叔，行行善，它是为救我遭了恶人打的，九叔，你救救它，我给你叩头，我死求你老了……”殷红的血如花般纷纷地从小女人额头上谢落下来。
陆九少给感动了，他觉着他的心在腔内碰撞着，他悟觉人兽间有着莫测高深的奥秘。他用老瘦的手扶着小女人，给开了药方。老狗的生命史上有了悲壮的起死回生，老狗的生命在逃亡劫难中又一次升华。赭红色的药汤是从小女人手中的汤勺里一溜一溜注入它的肠道里的，一滴一滴地滋化着它的枯萎的生命。翌日，小女人的明眸里是一只生动的狗，毛色开始了泽亮，云朵般的尾巴传导感情地摇动着。它奇迹般的死而复生，使她喜得如疯，她抱了它的头，她和它都潸潸地流泪，人与兽的感情之水在古老的黄土地上融汇，绘出古老永恒的音符……
在你想你家老狗和小女人故事的时候，你家老狗对你痛苦地笑着，笑使它乌乌的嘴微微开咧，露出白得令人惊讶的牙齿。它的牙齿蠕动着白色的光芒，像一排洁白的音符。它似乎想对你诉说什么，却又无声地沉默。你很感动，似乎听见了你家老狗的面庞上积聚着厚厚的忧郁和苦悲，老眼猩红。老狗用猩红的眼睛望着你的脸孔，你感觉到一种狗腥气微风一般地吹拂着你的脸孔，这种气息很快弥漫了半明半暗的祭棚，感染着祭棚里所有如绵羊一般的孝子。
毛胡小女人如一只寂寞的蝴蝶，悄无声息地走进祭棚里来，用她小巧的手抚摸你家老狗的脑袋。老狗似乎感到了女性的柔情的骚动，眼孔里闪耀出喜狂的光芒。你顿然有失却位置的感觉，一种怪异的想象，使你冷汗爬满了一身，你茫然无着了……
第二日的清晨，按照乡俗，太阳还没冒花花儿的时辰，村人就如蚁队搬家一般将你父亲及你鬼婚的继母的灵柩送到坟地，葬下深深的黄土坑洞里，新鲜的黄土堆起两冢，两匹依偎而卧的老牛似的坟冢，死气沉沉。
你壮汉如铁。你如柱般地站在你父亲及你继母的坟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如山豁吐出黑夜，心里豁然早晨般的清新纯明。你终于了却了一桩沉重的心事，浑身轻松了许多。你见山上露出的半个太阳是红红的，红得像流血。一只鸟也没有，树的影子很长，像躺倒在地上的树。立在你父亲坟头上的纸幡，风一吹，轻轻地摇，颤颤巍巍，发出羽化的声音。你如聆听到你父亲的老残的叮嘱：“你一定要给丁家留条根……”
你感到你身后是一片空地，很空旷。
你家的亲戚走尽了，偌大的院落垂陷于冷寂和空旷之中。你在老窑里走出走进，惘然若失，神情很沮丧，身边浮荡着模糊的孤独感。你想到毛胡闯定边去了，于是你想起了小女人。
你匆匆行走在黄昏里，路面上浮着的淡淡黄翳，被你裤腿扇动得急速流动，如水的漩涡。你忆想着小女人玲珑光洁的肤体，忆想着与她行性后那种不易消失的快感。那种快感使你非常怡神，身子骨里充满一种强力的活泛和愉悦，舒适得无所比喻。
小女人家的大门紧紧地关着，把世界分隔成两半。你悠然感觉到了什么，你没有叩门，你如野狐一般翻过了黄土墙，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院子里落满寥寞的气息，有种忧郁的孤独和恐惧。小女人家的窗户纸上渗出暗淡的灯光，像死人的脸孔一般淡白。你怀着一种连你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态，鬼魂一样蹑手蹑脚地向窗子跟前走去。你忙伏在窗外，一只目光从纸孔里射了进去，目光触到一种令你昏晕的图景。小女人半裸着身子幽雅地坐在炕上，淡黄的灯光落在白皙的肌肤上，透出晶体感来，有光滑下落的感觉。你家的老狗蹲在地上，色眼火火眯眯地望着小女人，嘴里发出喁喁的呜叫，是在乞怜情爱。小女人坐得很静穆，像三圣母的塑像，面色苍白而忸怩。你吓得大吃一惊，感到老狗狗胆包天了，或说色胆包天了，竟然想入非非。你响亮咳嗽了一声，老狗闻声贼似的扒开门逃走了。
黑暗里你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两只眼睛如死马的眼睛白白地亮着……
你要药死你家的老狗，这邪恶的念头使你失去了人的良知。这一夜，你思谋着怎样地药死老狗，你作了周密的计划。也就在这一夜，老狗蜷卧在大门洞外，似乎还在忠守于它的职责，其实它沉浸于一种醉迷的想象里，无边的快感浸漫着它的身子骨，它鼻眼里响出难耐的呻吟。这时候，老猫轻轻从夜色里走来，以一种哲人的训话姿态对它说：“老黑，乐极生悲哟，你要大祸临头了，你不知小女人是咱家主子的情妇吗？主子能容了你吗？”老狗说：“我对主子一贯忠诚，主子不会杀害我的。”老猫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悲，它说：“你的可悲就是你的愚忠，古人曰：‘狡兔死，猎狗烹。’何况你和主子有了情仇。”老狗不以为然地说：“不会的，主子今天对我还笑哩。”老猫说：“笑里藏刀哟！”说话间门里响起了碌碡女人端尿盆的响动声，声音迟钝而笨重。老猫纵身跳上墙头，咪了声，迈着稳健的虎步从墙头走了。
老狗虽在狗族里是良种，但与人相比毕竟是低能的动物。它对老猫的话再没作多的思索，摇了摇脑袋，将头颅弯进后腿裆里，又沉湎于迷梦中。四周空荡荡静悄悄的，夜气像黑水温情地漫泛着。老狗的骨子像泡在血里，越来越酥软，酥软得发麻，像一群黑蚂蚁噬食。忽然间它听到一种霍霍的声音，即刻感到脖颈儿间有雪亮的杀猪刀子带来的凉飕飕的感觉，它霍地从梦里跳起，全身瑟瑟地颤抖，无边的汗水冷冷地滚了一身，顺着毛淋漓而下。
老狗怎么也睡不着了，两眼呆呆地瞅着眼下这黑黑的世界。它想它们狗类在很古的时候错误地选择了反叛兽类的道路，投靠了人类，用无限的忠诚换取人类可怜至极的待遇，却动不动就有被宰杀的危险。它想它要反叛人类，到古森林里去，还原它野性的自由。它丑陋凶恶地狂吠了几声，表现出一种粗犷的亢奋和悍野。
老狗的吠叫，如一种黑色的毒气在夜空里扩散开来，惊扰了你的梦。你梦见你去屠老狗，老狗的牙齿泛出白森森的光芒，使你觳觫起来。老狗狂狂地咬噬着屠刀冷森森的钢刃，钢刃上迸出咯嚓的响声和红红的火星。你醒了，你想这老狗悍恶，不能杀只能药。于是你想起了老边。
老边是个杀生害命的毒虫，除了能杀猪屠牛外，老边还用炸药炸狼、炸野狐。老边个头矮，面孔丑陋得狰狞，额头上的纹路扭结成“S”形，给人荒诞不经的害怕。冬天里，老边扛了土枪，带上一皮囊自制的肉皮炸弹，从城里沿北阳河河畔北上，到山野里去猎物。去年腊月，他在于家 的河湾里下了几夜药蛋，早晨赶去药蛋都不见了，却找不着猎物。他疑怪了，当晚又下了药，躲在一颗大柳树下偷觑。夜深了，月光白得像冰，没有风，夜气重重叠叠，像云涌的寒潮。老边偎着树，和树一起抖嗦。突然老边觑见了一个白如冰雕的老狐狸噙药蛋从冰河上往过走。老边想，这个老狐狸，狡猾得很，怕是药蛋被同类食了，就噙去用土埋了。他取了枪，准备枪击白狐，斜眼正瞄间，白狐突然滑倒在冰上，即刻爆发出炸破黑夜的轰响声……
第二日，你去了趟城里，从老边家拿回了炸药，你将炸药装在了猪肝里，猪肝里便包藏了祸心。蹲在大门外石狮旁的老狗，见了你礼节性地站起，摇着弯弯的尾巴，只是眼里透出警惕的神色和卑怯的光。你还是和往日一般的和善、友好，用手摸了下老狗的头。老狗斜眼瞅了你一会儿，没有觉察出异样的变化，老狗的心悠然舒展了。它疑老猫妒它，妒它和人有了性行为。它向你笑了，笑得憨实、诚恳。它温顺和卑贱地垂着头。你心想，这老狗死到临头还笑呢。
你将猪肝轻轻搁在地上，猪肝紫红得生鲜，在日光里泛着生动的光彩和诱惑。老狗竖起坚硬的胡须，耸着鼻头，嗅了下猪肝，抬起头斜眼觑了你一下，摇了下头退却着后去。你想这老狗怎么晓得了，你转身背了手从门里走去。几只鸡跑了过来，正要啄食猪肝，被老狗赶跑了。老狗思忖了好一会儿，猜疑终于抵不住诱惑的魅力，它温文尔雅地走了过去，吞了猪肝咬噬起来。
你药杀了老狗。老狗还未辨觉出猪肝的鲜味儿，就在一声轰然的巨响里躺倒了，它的下巴炸掉了，牙齿飞出老远，在灰黄的土地上亮出白贝一般的颜色。老狗躺在血泊里，颤悠了几下就不再动了，只是两眼睁得圆大，凸出两颗失去生气呆滞如玻璃球的眼珠，仇恶地窥视着这个不明不白的阳世间。
你望着残惨的老狗，感到脊背里有一股奇异的寒气透过。冷得你牙齿剧烈地叩击起来。你简直丧魂落魄了，嘴唇不禁一阵抽动，全身哆嗦得厉害。你有些后悔了。
你没有剥老狗的皮，也不想食老狗的肉。你在暗幽幽的夜里，将老狗如葬家人一样埋在了野地里。你站在老狗的坟头对老狗说：“老兄，这事不由得我了，你就安稳地脱孽去吧。”
小女人赶来了，满脸的泪光在月晕里流淌。她扑倒在老狗的坟头，恣意地悲咽、呼号、抽搐，缠绵悱恻。山野容满了黑色的落寞凄怆，浮荡着小女人喊魂一样的哭号，悲悲哀哀，凄凄楚楚。
你如一尊石雕，模糊地圪立在黑暗的背景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