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仪与阮婕妤被送回了各自宫殿,大宴还是要继续进行的。
“开宴——”
随着一声唱喝,殿外候了多时,只等着进场的众位舞姬乐伎们蜂拥而入。舞姬挥动广袖舞衫,艳色人影翻转,多色绫绸飘飞,一个个艳若桃李,色比春花。乐伎拨动琴弦,叮咚玉脆,鸾吟凤唱,云起雪飞。才一开宴,就是一团歌舞升平、花团锦簇之像。
太后这寿宴办得精巧热闹得很,一阵丝竹管弦之声、轻歌曼舞之态后,刚刚那一丝不愉快很快被众人抛之脑后。
“太后娘娘,臣妾为您准备了一首曲子祝寿,贺太后福寿永享。”以琵琶绝技著称的周采女定不肯放过这次露脸的机会,她早就命丫头眉儿将自己的琵琶抱了来。见太后自阮婕妤与林修仪离开后便沉着脸,她也不敢妄动,只等着一轮歌舞过后,太后脸上风雨稍霁,神态和缓下来,这才走上前去。
太后看见上来的是周采女,本来不喜。因她向来看不上那些出身卑微,耍些不入流手段上位的宫婢。但如今是她的寿宴,因之前一段插曲,众人大都被太后之怒吓到,行止局促,拘谨得很,竟无一人敢上来拜寿,场面一时尴尬。而此时周采女走上前来,她又是出了名的琵琶技艺高超,既然愿意献技,太后也乐得顺势,也免得冷场。思量不过半晌,太后便想清楚了,再看向周采女时,神色已是和缓了,她朝那周采女笑道:“难得你有心了,便弹来听听。”
周采女见太后冲她笑得温和,不同于以往对她的冷面冷相的样子,自然受宠若惊,直使出浑身解数,转轴拨弦、轻拢慢捻、嘈嘈切切、珠盘落满,将一首琵琶曲弹得天上有、地上无。
一曲毕,众人均听得惊叹不已。
“好!好!好!”太后也心情大悦,直再三叫好,掩不住眼底赞叹之色,她叹道:“周采女的琵琶绝技果然名不虚传,本宫算是饱了耳福了。赏!”
“谢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周采女初次获得太后赞赏,欣喜不已,只伏在地上连连谢恩。
见太后没了之前面上的阴郁之色,笑得开怀,大殿的气氛也一时热络起来。
南蕾却暗自看着周采女摇摇头。说她是个愚人,也真不夸张。只顾着讨好太后,根本没注意到一旁皇帝冷了的神色。皇帝还想着众人能晾一晾太后呢,这场寿宴是越冷硬尴尬越合他的意。谁知这周采女迫不及待跳出来表现,还把太后逗得心情欢畅不已,真真是不会一点察言观色。
皇帝此时以手轻扣着桌面,看着似乎含商咀徵,沉浸在乐曲中回不过神。实则暗敛的眸中沁满了冰霜。他冷眼瞧着殿上俩人起劲儿表演着一出母慈媳孝,觉得意兴阑珊,忽然抬手捂了嘴,张口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的样子。
南蕾看着好笑,这皇帝都把不耐烦挂在脸上了,太后哪里看不到呢,只不过隐忍着不好发作而已。皇帝是偏要故意气她的。这样的行径,哪里像个一国之君呢?反像个行事乖张、睚眦必报小少年,不过这位“少年”若真发起作来,可不是谁都承受得了的!
南蕾一时想得入神了,多看了那皇帝几眼。
皇帝素来警醒,早察觉有一道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他低头微微扫一眼过去,殿上人影繁杂,他一时辩不出是谁,心中却愈加好奇,于是起了身,踱步入殿,一桌桌看了过去。
南蕾被他的行为惊了一跳。如今她还没到亮相的时候,若过早暴露了形迹,不知会不会被遣送回常曦殿,故此,她便尽量减小存在感。可谁知这皇帝不知抽什么风,竟然下堂来了,还径直朝她这方向走来。南蕾略感局促不安地拉了拉兜帽,又觉得自己如此动作怕是更加显眼,不如不动声色,静观其变,于是低眉垂手,正襟端坐。
南蕾自兜帽沿下,看着那人踱着悠闲的步子,自上位一路行至末席,有时在一处顿一下步子,有时则直直前行,似是在寻找什么。但他找得随意,不显任何焦急之态。
不多时,皇帝行至末席,一眼瞧见了戴着兜帽,默默低头坐于席上的南蕾。他不由自主地在南蕾席前停了步子。一个在宫宴上也不肯摘下兜帽的女子,如何不引人注目?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南蕾见皇帝在自己跟前停下的步子,便知不好。待到皇帝低沉的嗓音响起,南蕾知道躲不过了。
南蕾愣了半晌,不知自己就这样抬起头会不会被皇帝赶出去。
“为何遮面?”见南蕾不动,皇帝反而更起了兴趣,开口的语气中含着些兴味。
终于,放弃抵抗的南蕾站起身来,她并未摘下兜帽,而是径直走出席位,伏地跪拜在皇帝面前。盯着面前皇帝的翘头履鞋面,南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惶诚恐:“罪妾南嫘,特来给太后拜寿。”
“是你?”皇帝听她自报家门,略顿了片刻,语气微微上扬。
南蕾仍旧保持着跪拜姿势,伏地低语:“臣妾自知戴罪之身,不敢直面君主,故遮面前来。”
“你来给太后拜寿?”皇帝略有讽刺地开口,显然不信她这套说辞。随后却又低笑一声,觉得有这人搅搅局也不错,于是笑道:“既如此,那让朕瞧瞧你要怎么拜寿吧。”
皇帝旋即转身,大踏步朝首位走去,并朗声道:“母后,乐舞且停一停吧。”
“何事?”心情刚有好转,太后对重新热闹起来的宫宴很是满意。不料,不过片刻,又被皇帝打断,她不自觉拧了眉,压低的嗓音中隐隐含着不满。
“母后仁慈,宫妃无不敬仰。”皇帝似笑非笑地撇了一眼跪于堂下的南蕾,笑道:“连戴罪之身的南才人听闻您寿诞之事,都不忘来祝寿。难得她如此有心,且给她一个机会尽尽孝心如何?”
“南才人?”太后反应片刻,才意识到皇帝说的是被降了位份的宣妃,她看向跪在堂内的南蕾,见她披一大氅,还以兜帽遮了容貌,于是想起前些日子,众人对她眼睛伤势的传说,心中有些可惜。她本来很看好这个孩子,难得容貌、家世、性情都颇合她意。可偏偏是个美人灯似的人物,被阮问心这股子邪风稍吹吹,就烧坏了,简直太没用了些。还以为如今宣妃该龟缩于常曦殿里不敢动作了,没想到她还有胆量硬冲出来参加寿宴,怕是要给自己争个出头的机会。不错,心性比她想的坚韧不少。
太后倒是想看看,没了南丞相这棵乘凉大树,身价地位大打折扣的南嫘要靠什么翻身。想到此处,太后挥了挥手,道:“也好,那便让她尽尽心吧。”
“臣妾谢皇上恩典,谢太后恩典。”南蕾又认真朝上位的两人行了一个大礼,动作做得一丝不苟,务必让自己显得诚恳非常。
此时,已经等在殿外的方谷月,将一应茶具呈到堂上。南蕾接了茶具,朝太后福了福身,道:“臣妾新得了蜀中仙茶,听闻此茶味甘而清,色黄而碧,酌杯中,香云罩覆,久凝不散,相传为养生之圣品。臣妾为太后烹茶。”
南蕾先是命芸香在风炉上架壶烧水备用。自己则以瓷盆净了手,将茶具一一呈现,她将隔尘的白巾掀开,露出下面的一套水晶琉璃茶具。众人顿时眼前一亮,如此晶莹剔透的一套琉璃茶具当真少见,人说相府稀物奇珍不少,果不是虚言。
连坐于首位上,原本对南蕾这所谓养生圣茶没甚兴趣的皇帝,也忽然神色一变,他眯了眯眼睛,视线在那茶具上扫了一眼,原本散漫的神色绷紧了,眸色晦暗不明。
南蕾接过芸香烧好的热水,将其注入茶杯,她几次以指尖微触杯面,直待温度正好,这才打开一旁的精致茶罐,细细挑了蒙顶茶出来,只见茶丝纤细卷曲,微有白毫,茶色正好。
南蕾去茶投入,水晶茶杯中,茶芽漂浮其中,旗枪交相辉映。透过琉璃杯,嫩黄的茶汤之色透出来,更显出一丝淡雅。
片刻,有淡淡的清香自茶杯处飘散而出,直引得众人唇舌神往。
南蕾如此反复,又烹了一杯出来,将烹好的两杯茶置于托盘之上,亲自端好呈到御前,交予太后身畔大宫女菱若,又恭敬退下。菱若将两碗茶分别呈给皇上与太后。
皇帝凝目看着手中这只小巧的琉璃茶碗,嫩黄茶汤自那水晶中透出点点暖光来,茶丝嫩绿鲜亮,油润可爱。他端至鼻尖,淡香扑面,清雅怡人。浅浅细啜,清香满口,细品回甘。这种味道,是深埋于他记忆中的滋味。好个南才人,真真是敢!
“好!”太后抚掌叹道:“芬芳怡人,齿颊留香。南才人好茶艺。”
南蕾又是恭敬下拜,道:“承蒙太后谬赞。”
皇帝将杯中温茶饮尽,看向南蕾的视线锐利,眸光闪动。他看着南蕾身上大氅与那挡人视线的兜帽,心中忽然有些不悦,他希望看到恭顺跪伏于地上的那人露出身形样貌来,这期望那么迫切,让他有些压抑不住。于是,皇帝沉声开口道:“摘下兜帽,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