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县城后，天梁辗转租到了一处位于旧城的瓦房，由于房子已经破败，经过房东允许后天梁用一天的时间搭建了一个简易畜棚，首先把带来的牲口安顿好，随后将磨豆腐的家伙和家用的锅碗瓢盆全部搬进瓦房，一家人挤在瓦房的土炕上，晚上闷热难当，蚊虫叮咬，孩子们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天还不亮他们又会被电磨的声音惊醒，天梁来叶已经开始磨豆腐了。天梁学着其他小贩挑着铁皮托盘沿街叫卖，城里却不买这张新面孔的帐，转悠大半天还剩一大半，剩下的除了分给邻居一律倒入锅里变成一家人的晚饭。生性老实懦弱的天梁还不时受到同行的辱骂威胁，只能选择忍辱退让。天梁的豆腐白嫩瓷实，从不缺斤短两，还是渐渐地打开了销路。宝龙宝凤被托人送进了县城第二中学，这所中学算是县里教学条件最好的学校了。当然天梁也少不了在天色昏暗的时候背着自粮食走进某位老师的院落。来华因为错过开学季，家里担心他跟不上课程，索性在家休学，等待秋天随新生入学。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天梁夫妇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片刻，孩子们则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浆瓮上盖个篦子就变成了简易的课桌，一不小心打翻篦子，书本会掉进浆水中变得皱皱巴巴，气味难闻。一家人的主食都是豆腐土豆小米这些自产的杂粮，几乎从来不到市场上买菜买肉，邻居看不下去，经常把卖剩的小吃分给几个孩子吃。兄妹几个最尴尬苦恼的就是交学费的时候，每次都是在老师的一再催促下才能交出一堆皱巴巴的毛票，引来同学们异样的目光。直到条件稍微好转，天梁才另租了一个小房子供孩子们学习起居，夫妻两个仍旧在豆腐坊的土炕上凑和。
来华被送进了附近的城关小学，这所小学的主要生源是来华这样的农民子弟，各方面都逊色于县实验小学，但比起西天泉村小学要好上很多，再说以天梁两口子的能力能把他送到这所学校已经不容易了。来华入学后才发现上课前要起立给老师问好，还要轮流值日搞卫生，这些让来华既陌生又新奇。一扫刚到城里时的孤单，他也有了自己的同学和玩伴。他也不再一放学就回家，这个煤烟弥漫的小县城对他有太大的诱惑力，他和小伙伴们整天奔跑追逐在肮脏的街巷中，来叶担心城里车来车往不安全，可是又没有时间看管他。后来来华调皮到跟小伙伴到电场的冷却池里游泳，那个池子终年热气腾腾，池心深不见底，每天都有小孩淹死在里面。来叶得知后对他一顿好打，直到他连连求饶。痛打过后，来华消停了几天便旧病复发，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因为是从村小学转过来的，基础不好，又加上顽皮捣蛋，从不把学习当作一回事，成绩自然不理想，村里小孩的野性又让他不受欢迎，所以在上学方面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长。三年级的一次口头作文比赛让他第一次崭露头角，这和他平时喜欢阅读有很大关系，也让老师们第一次发现了他的特长。此后的来华越来越自信，成了公认的写作尖子，人们的夸奖也速派了他的虚荣心，学习成绩也慢慢提高了。五年级的时候代表学校参加了县里的读书演讲比赛并且拿到了优秀奖，更让他自信爆棚，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天梁夫妇省吃俭用，把全部的收入都用在供几个孩子身上。除了正在读小学的来华还凑和外，宝龙宝凤成绩一塌糊涂，宝凤还能勉强进中等，宝龙则干脆倒数，眼见读书这条路走不通，坐在教室煎熬难忍，初三下半学期兄妹俩一起退了学。来叶十分难过，当初离乡背井就是为了他们能读书能有出息，现在半途而废怎能不让人难过。可事实证明兄妹俩也确实不开这窍，没有办法强求。宝凤辍学后在家帮父母操持家务，宝龙应家长的希望学习修车开车，可惜头脑不够活泛，师傅们也就失去了信心，连续跟了几个师傅，最后还是闲在家中，天梁夫妇不忍心让他去搬砖溜瓦干重体力，所以宝龙也一直没什么正经工作。几年时间内天梁夫妇起早贪黑，除了经营豆腐坊饲养猪羊，还要抽空回村种田，忙得脚后跟都要朝前，在这样的辛劳经营下，窘迫的日子才慢慢有了起色。
来华在这个家生活了十二年，虽然家境贫寒，但至少有了一个完整的童年。他也理所当然地以这个家的一分子自居，天梁两口子待他也与亲生孩子无异。这样的平净生活还是被涌军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年近半百的涌军和洋烟在鬼在外地生活了几年后独自一人返回了鹅儿坪，绝口不提这些年在外地发生的事，村人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的大概，显然涌军把所有壮年的劳力和财富全部用在洋烟鬼和她的孩子身上，等自己体力衰退时被扫地出门。来叶宣布这个消息时来华正在帮忙拉风箱，慌乱间他打翻了一只面盆，面糊撒满棉袄的下摆。一种从未有的悲哀和恐惧涌上了他的脊梁，虽然他早已听说了自己的身世，父母对他而言只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也尝恨过他们，但毕竟和他们的生活没有交集，也只是偶尔想想而已，更重要的是天梁夫妇给了他父母的家，他也早已把他们视作自己的父母。而现在涌军的出现，意味着已经愈合的伤疤要再次被揭开，已经稳定的关系要被重新打破，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自己难以启齿的身世，必然会引来人们的围观甚至嘲讽。这么多年别人无数次地骂过他是野孩子，无数次体味琮在家长薄上写下天梁的名字时突然涌上的悲哀。但这一次不同，突然的变故势必猛烈冲击他的生活，来叶会把他送回涌军身旁吗？他实在不敢继续想下去。用手默默搓揉着衣服上的面痂，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从脚底慢慢爬上了后背。
涌军回村后没事可干，多年在外游荡的他再也拿不起庄稼地的话，自己也过了最强健有力的年龄，周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靠打短工或小偷小摸弄几个钱，往往还不够自己的烟酒开销。这么多年跟洋烟鬼生活在一起，愈发养成了他今朝有洒今朝醉的习性，他吃不下粗茶淡饭，要吃肉喝酒，每天要消费三包纸烟，没钱他就去赊借，偶尔赚到一点钱，还没拿到手，催债的人已经跟在屁股后面了。亲友们看不下去，就劝他不要再这么下去，可以到三妹那里帮忙，一起抚养自己那个孩子，将来也有个养老送终的人。来叶也希望涌军能够痛改前非，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好好供来华上学，还要为他将来成家作准备。毕竟光靠自己和涌军要娶两房媳妇不是件容易事。涌军最终在众人的劝说下搬到了来叶家里。
自从得知涌军回来的消息，来华越来越感到自己在这个家的尴尬地位。宝龙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每次谈到实质条件对方总会指出来华的存在，这时候人们的表情就会异常怪异，天梁夫妇也变得若有所思，毕竟农民家庭里两个儿子和独生子的区别不言而喻。难道两个儿子的都娶不到媳妇吗？来华愤怒地想。他这样想当然没错，那是他还不了解成人世界的规则，正是因为他是寄养而非亲生，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才会不由自主地产生遐想。又一拨相亲的人散去之后，来华一个人烦燥地走进房间，发现了桌上待客的香烟，烦闷地点了一支，尽管平时也抽同学从家里偷出的香烟，但这是第一次在郁闷中抽烟。这一幕被推门进来的天梁看在眼里，他恼怒地举起了巴掌，当他看到来华自暴自弃的绝望眼神后，高举的巴掌颓然垂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