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有气无力地坐于龙椅上，努力定神平气，他只感到今天的垂拱殿内沉闷的压抑，直压抑出自己额头上的虚汗。
往日金碧辉煌的殿堂内一派天国万和之风，而今天的这座殿堂少了几分辉耀，那几根殿堂的龙柱仿佛正在费劲力气的支撑着天顶。而今天的赵煦直感到自己扛着的天下沉甸甸的，直要压垮肩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赵煦向殿堂下端立的文武百官虚扫一眼，当他的目光扫向那个最熟悉的位置时，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章惇、章惇呢？”赵煦猛然疑惑，一垂眼帘看看身旁的李昱。
李昱明白皇上的意思，便上前两步躬身轻言：“启禀陛下！章相今日托病告假了，原因恐怕是……”
赵煦一挥手，示意李昱不必再往下说了。
章惇托病的原因估计这满朝文武都已明了，如果说是托病嘛恐怕是假，真的生病反而为真。毕竟儿子捅了天大的娄子，十恶不赦必要处死。那章惇向来过度宠子，眼下的个中滋味恐怕只有躺在床上的章惇自己才能体会。
章惇告假也是明智的选择，如今他还有何面目面对这百官的冷嘲热讽，有何面目应对皇上的怒颜。
赵煦沉思移时，只觉得口干舌燥。他昨日大病一场，晕阙在地的消息并没有走漏风声。只有太监李昱知晓厉害，如果不是今日朝议有重要的事情，恐怕皇上是上不了朝的。
眼下李昱只得依向太后吩咐，无时无刻的留心皇上病情。
今日上朝前李昱已然做好了各种应对准备，这不是，他屁股后面还跟着一群太医藏在大殿幕后，只要看到李昱一挥手便会鱼贯而出抢救皇上。
李昱见赵煦口燥，急忙命人取来茶水递给赵煦，赵煦接过来只呷了几口又颤颤巍巍的将茶碗递了回去。
李昱更是颤抖着双手接了茶碗，皇上不急太监急，一切平安无事则好。
李昱把茶水递给下人，急忙用大袖子蘸蘸额头，他只感到身上的毛孔里浸出汗水来，针尖似的扎着后背及头顶痒痒得。这瞬间呈现的光景已被那些鼻灵眼尖，擅于察言观色的官员们瞅个正着。
蔡卞、曾布等悄然相觑一番，各有心思，默然不语。
李昱见赵煦侧脸虚看自己，颐指气使地点点头，便上前两步向着台下文武官员唱：今日朝会，有本奏上！
“陛下！臣有本奏。”
蔡卞认为自己必须站出来了，把大事议完也好退朝让皇上休息。蔡卞匆匆列出，将奏本递上，李昱下来接过奏本往回走。
一般呈递了奏本可以等待皇上看完本子再发话，亦可奏本之人事先描绘一番所奏之事，合适于否完全凭官员自身的“官商”。
可能惹得龙颜大怒的奏本最好由皇上自己阅览，莫要发言搅得满朝堂沸沸扬扬让皇上下不了台。但今天所奏之事想必满朝文武都已清楚，没有再隐瞒的意义。
蔡卞躬身道：“章相之子犯下滔天大罪，怙恶不悛，有辱圣听，依律当斩……。臣以为，章惇身为宰相，虽为陛下分忧，劳苦功高；为国敬业鞠躬尽瘁，可无奈教子无法，难以成为百官之表率，难以成万众之楷模，还请陛下定夺……”
赵煦强撑身体看看台下的蔡卞，心想：果不其然，章惇不在了，你就头一个跳出来，这是示意百官，你该列在第一了？还有曾布呢？该你出来说话了吧……
“陛下！”曾布挪步出班，搭袖持笏道，“臣以为蔡相所言极是，无论章相事先知情与否，身为一朝之宰执，何以面对天下非议，又何以令天下百姓相仿教子。陛下……”
“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赵煦沉不住气了，这些参劾之语他在上朝前都已经预料到了，赵煦不耐烦的是案件的始末还未阐明，你们一个个的就轮班排序的跳出来，难道在“利”字面前都如此迫不及待？
赵煦面带愠色，再看向老远边站着的文武，急速地在寻找着谁……
须臾，赵煦肃然问道，“张叔夜可在否？”
“臣在！”张叔夜听到皇上终于喊了自己，于是赶紧闪出躬身道，“启禀陛下，微臣张叔夜奉命入开封府审理章亨一案，现已查明始末，等陛下垂询！”
“你速说来。”赵煦颔首道。
“臣遵旨！”张叔夜双手持笏，正气凛然道，“臣奉命入京查案……那章亨勾结玉莲寺僧尼杀人奸命，玷辱佛门，涂炭生灵……理应依律问斩……。臣已查明，那章亨所犯之罪无有确切证据表明章相事先知悉，恶意包庇纵法……。臣现已查明，开封府少尹贾理安确实知悉此案，长期以来有意袒护庇之，目的都是为了讨好章相，但却没有告知章相......，身为‘天下第一府’重臣，如此不法，理应严惩不怠……”
“赵爱卿……”赵煦听张叔夜讲完，再看看赵挺之，轻轻举袖道，“你有何话说？”
“启禀陛下！”赵挺之马上列出，皇上短短几句问话，他似乎听出了皇上的不耐烦、不客气。是皇上身体有恙还是……
赵挺之道，“臣以为蔡相与曾相所言已然明晰，章相必当承担教子不当之后果。这些日子御史台会同大理寺联手查案，开封府少尹贾理安知法犯法，包庇权相之子以犯重罪，现今贾理安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理应法办……”
朝堂上又迎来一阵短暂的鸦雀无声，案情已经汇报完了，该发言的都发言了，现在就要等着皇上发话了。
“启奏陛下！”众人闻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章惇一手安插在御史台的侍御史知杂事孙淳出来讲话了，只见孙淳颤颤巍巍地走出，那无力的步伐如同在灰蒙蒙的阴天底下行走的老叟一般乏力。
那是自然，因为章惇如果倒台自己也跟着完玩了。看来救命稻草只有自己抓紧了，拼了命了，自己争取一下吧！
孙淳心沉沉地停顿片刻接着说道，“章相教子不当以至儿子犯下滔天大罪，身为宰执难辞其咎。只是方才张叔夜讲了，在案发之前章相并不知情，恐怕都是章亨一手遮天、瞒天过海之罪行……，
念及章相数年来为皇上分忧解难，为我大宋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此过非罪，不应重罚才是，请皇上三思……”
说完就地而跪，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好了，朕意已决，”赵煦撑不住了，此时他只感到自己气虚体乏，心力憔悴。
赵煦已经想明白了，眼下无论如何章惇不能彻底倒台，这里牵扯的是权力的重新分配，牵扯的是各个势力的搅局。
这台下还站着好多章惇的门生故吏，即便是要罢黜正宰相也需要先釜底抽薪、稳定朝局后才可拨动权臣。
赵煦思量有顷，心里已然拿定主意，便接着说道，“章惇之子章亨祸乱佛门圣地，犯下滔天恶罪，必当严惩以平民愤、以安死难者在天之冤灵……。着刑部、大理寺、开封府依律将章亨凌迟处死，挫骨扬灰，明正典刑。其余犯众依律法办……。我大宋开国以来，依太祖训，不杀士大夫，现已查明开封府少尹贾理安知法犯法，事先有包庇瞒罪之举，现着令罢黜贾理安官职，发配儋州悔过……。至于章惇嘛……”
皇上说到这里，堂下的文武官员都猛一睁眼，微微抬头，静静地听着赵煦发话，安静的地上掉一个针都能听见……
赵煦微微闭目，轻叹一声，接着说道：“章惇身为宰执教子不当，以至儿子犯下如此重罪，‘苟志于人矣，无恶也’，章惇倘或能以身立榜，教子有德何以至此；但念及案发前章惇并不知其罪，理应另当别论；
对不知其罪、矣无包庇者律无可罚，章惇为相以来，为朝廷还是立下不少功劳的，岂因‘不知情’而轻易罢黜官职？
传旨……令章惇……暂且在家闭门悔过，没有朕命不得入朝听政。章惇所执政务暂由……蔡卞、曾布操持……。还有……”
赵煦略一停顿，想一想道：“朕知道，贾理安是章惇及简王保举的官员，因此罪逆天，提拔贾理安者亦不可不罚，传旨……免去简王开封府尹一职，令其反思选官过失。
此案得以破获，端王从中及时通报，立下功劳，传旨……嘉奖端王，命端王安排人等处理两寺的善后事务，还以佛门清净。
曹州知州张叔夜正气凛然、立公为民，前后操劳得以及时破案，立下大功，朕心甚慰！传旨……命张叔夜入开封府，为开封府尹一职。希冀张叔夜今后克勤操劳，执法立功，莫要辜负朕心……”
赵煦好不容易说完，直累得气喘吁吁，轻轻偏头看一眼李昱微微颔首。
堂下的文武百官都看到了这一情景，眼下事情已由皇上定夺，君言既出，无可更变。
蔡卞、曾布、赵挺之等人再一想，虽然没有达到罢黜章惇的目的，但眼下的局势也对自己有利，趁着章惇在家思过，不得干政的良机，抓紧安排自己的心腹入朝，替换章惇的人也可成气。
几人想到这里，不约而同的相视几眼，微微颔首、心照不宣……
李昱见皇上示意，巴不得早点退朝呢，于是立刻上前唱道：“百官谢恩退朝……”
众文武齐跪：“陛下英名……谢陛下隆恩……”
张叔夜更是久跪不起，已然泪眼婆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