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天空在凌晨六点钟的时候已经光亮无比了，已经洗漱完毕的蒲脩嗣站在朝向东方的窗户，一束微弱的阳光从云层缝隙中射了出来，给平淡无奇的天空画上了神奇的一笔。蒲脩嗣举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觉得该出发了，于是转身走进卧室从床上拿起准备好了的背包，走到房门口正要关门时，他却又突然回头愣了一会儿，似笑非笑了一下，轻轻关上门，下了楼。
经过两次转车，蒲脩嗣终于有些疲惫地坐上了前往坪山火车站的公交车。他坐在车窗边上，扫视着窗外一幕幕一闪而过的人物和景色，却面无表情。他买的是早上七点半的火车票，当公交车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已经七点整了，他匆匆下了车，急急忙忙地跑进火车站，检了票，进了车厢，按着车票上的座位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整节车厢大约只有十几个人，他们散落地坐在车厢的每个角落，或昏昏欲睡，或无精打采，或沉默无言，总之，车厢里非常安静，仿佛彼此都感觉不到彼此存在一般。蒲脩嗣被这种有些阴森的气氛给吓住了，轻手轻脚地来到了自己的座位，赫然发现与自己面对面而坐的是位大学生模样的清秀女生。蒲脩嗣看着这个女生安静地低着头，一手握笔一手拿着本子在写写画画，却因为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看不清她此时是喜是忧。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地坐了下来，却又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放了一个悠扬的臭屁。这屁声不算大，却在如此安静的车厢里有如一个惊雷，顿时惹来车厢角落里的窃窃笑声。
坐在蒲脩嗣对面的那个女生也突然用手捂住了嘴巴和鼻子，露出一双充满嫌弃与厌恶的眼神死死盯着他，这令蒲脩嗣感到无比的尴尬，哭笑不得，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憋了半天后，蒲脩嗣耸耸肩笑着对女生说：“臭屁不响。”女生却更嫌弃他了。
很快，火车慢慢启动了。
满是尴尬和不愉快的蒲脩嗣不好意思再去看对面的那个女生，于是将双手抱在胸前，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可是一阵敲桌子的声音让他再次睁开了眼睛，对面那个女生举着写了一行字的本子对着蒲脩嗣，他默念道：“你要去哪？”蒲脩嗣觉得化解尴尬的时候到了，笑着随口说道：“你是哑巴？”却遭受了女生一个冷冷的白眼，又写了一行字给他：“我不是哑巴，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哈哈，我是故意的。”蒲脩嗣夸张地笑着，随后又严肃起来，“你为什么不想说话呢？”
“你也不准再说话，写字给我。”
蒲脩嗣接过女生的本子，又看了看她那更严肃的表情，拿起笔写道：“这样的交流方式倒是蛮有趣的，让我瞬间就回到了十几年前在学校里的那个单纯美好的时光。”
“你写的字挺好看，但太秀气了，像出自女孩子之手。”
“字如其人，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有很多方面都比较女性化，比如心细，比如数学差。”
“我猜你语文不错。”
“你不仅长得漂亮，还冰雪聪明。”
女生将本子拿过来一看，抿嘴一笑，煞是可爱，她写道：
“突然想听你的声音了，不知道你把这句话说出来是什么感觉。”
“除非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说话。”
“不要。”
“那我也不说。”
“不说就不说。那你这是要去哪儿呢？”
“厦门。你呢？”
“我也是，我去见我男朋友，我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过面了。”
“他为什么不去看你呢？他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去看他呢？”
“他要上班，走不开。而且，我非常想他。”
“你不上班吗？”
“我还是学生，在深圳大学，现在放暑假了，我有时间，我就去看他。”
“你男朋友好幸福。”
女生低头一笑，问：“那么，你去厦门做什么？出差吗？”
“我离职了，自离的。我觉得那工作不适合我，我一刻也不想再逗留了，所以就自离了，然后就想找个地方去走走看看，散散心。”
“那你女朋友呢？我不相信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一起呢？”
“和我分开有一个多月了，她去了CD。”
“什么原因？”
“一言难尽。”
“算分手了吗？”
“我也不清楚。”
“好吧，太复杂了。那么，你爱她吗？”
“爱。”
“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CD？”
“还是一言难尽。”
“好吧，这种无奈和心酸，其实我懂。如果下了这趟火车后我们还有缘再见面，我愿意跟你说说我和我男朋友的故事。”
“我不想听你们的故事，但我希望还能遇到你。”
两个人就这样聊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女生渐渐感觉有些疲倦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蒲脩嗣没有睡意，扭头看向窗外，满脸惆怅。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火车已经到了汕头市境内了，蒲脩嗣想起了一些深藏内心的往事，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打开社交应用，发布了一条状态：“汕头，从未来过的地方，却留下了一段故事。”
想着想着，蒲脩嗣烟瘾犯了，从背包里掏出打火机和一包红塔山香烟，刚起身的时候，打火机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于是他连忙弯下腰到桌子下面找打火机。找到了打火机，在恍然间的一个抬头，他竟然看到了女生超短裙里露出来的粉红色小内裤。那一刻，蒲脩嗣猛然有了生理反应。他本想再多看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下流，便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结果没注意碰到了桌子，惊醒了女生。
女生惺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蒲脩嗣，看得他有些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举着香烟和打火机给女生看了一下，便匆匆忙忙往厕所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火车开得很快，蒲脩嗣站在厕所窗户边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沉默地抽着烟。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坐火车，包括高铁。第一次是从CD坐到绵阳，第二次是从广州坐到深圳。前两次坐火车都是在省内，这次却要出省，而且目的地是自己心中的圣地之省——福建。他从来没有去过福建，他也有所了解，知道福建和其他中国沿海地区一样有着比较排外的心理，但他却依然将它当作可圣地，仅仅是因为一个相识了十几年却从未见过一面的女人。
重新回到座位上时，女生已经醒了，正用手托着下巴扭头望着窗外，呆讷着。蒲脩嗣觉得这画面好唯美，悄无声息地就拿出手机对着女生拍了一张照片。女生一愣，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干嘛拍我？”
蒲脩嗣也是一愣，笑道：“你声音真好听。”
女人一捂嘴，好像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样，然后又放下手，正色道：“没经过我同意，你为什么要拍我？删掉。”
“你这模样好可爱。”蒲脩嗣坏笑着说。
“不要脸，快点删掉。”
“你求我呀。”
“我生气了。”女生板着脸皱着眉说道。
“你真的很漂亮。”蒲脩嗣低着头看着手机里刚拍的照片说着，完全忽略了女生的话，接着又抬起头来，看着女生，咧嘴一笑，举起手机又拍了一张，动作连贯得女生完全反应不过来，等她反应过来了，蒲脩嗣已经拍完了，并且还在得意洋洋地说：“你真是上帝伟大的精心之作，生气也那么漂亮。”
“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你看，”蒲脩嗣将自己拍好的照片给女生看，“你说你是不是特别好看，特别漂亮？”
女生瞟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说我在生气，你还故意刺激我，一点也不在意！”
“如果道歉真的能让一个人怒气全消的话，那我早就道歉了。既然道歉并没有那样的效果，我又何必呢？而且，相反，某些道歉反而更会让一些矛盾升级，尤其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所以，我不打算道歉。再者，情绪是会感染的，我不能因为你不高兴而不高兴，我得让你因为我开心而开心。所以，我不需要道歉。然后，你还要继续生气吗？”蒲脩嗣盯着女生的双眼摆出一副自信而又流氓的样子，长篇大论地说道，说得女生表情复杂，心思凌乱，顿时失去了还击之力。
“你很喜欢拍照吗？”良久之后，女生问道。
“那是我的一大爱好。”
“可以给我看看你以前拍的照片吗？”女生伸出手去。
“可以。”蒲脩嗣毫无防备地将手机递了过去。
女生接过手机，打开相册，立马咬牙切齿地将自己的那两张照片给删了，然后作出一副胜利者般趾高气昂的神情将手机还回到蒲脩嗣面前，冷冷一哼。女生原本以为蒲脩嗣会做出一些强烈的反应，自己应对之词也准备好了，可他却微笑着不置一词地接过手机。
“你不生气吗？”女生一下子懵了，惴惴不安而好奇地问道。
“我都说过了，我不能因为你不高兴而不高兴，不然两个人都会不高兴，那么这漫长的旅途就变得更加漫长了，不是吗？”蒲脩嗣说。
“你真豁达乐观。”女生笑着。
“你也很执着。”
“你给我上了一课。”
“何出此言？”
“因为我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那种。从你身上我看到了宠辱不惊，不仅淡定，还很乐观，这是我一直想学却总也学不会的。”
“你肯定是个缺少真心朋友的人。”
“这你也能看出来？”女生惊愕道。
“本来只是那么随便一猜的，但你的表情却给了我满分。”
“看吧，我就是这样一个喜怒于形的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你得好好控制一下了，因为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人就会成为自己情绪的奴隶。成为自己情绪奴隶的人，就是失去自我的人。失去了自我的人，自然留不住朋友。”
“你说得很有道理。你知道吗，原本我也有好几个知心朋友、闺蜜，但她们都特别反对我和我男朋友继续交往，她们都说他是个靠不住的男人，跟他交往我会吃亏，可我却始终相信我们会有好的结果的。于是我就和她们争吵了起来，甚至恶语相向，导致她们逗离开了我。”
“友谊和爱情是必须共存的，如果因此失彼，其中总有一个是不好的。你为此而失去友谊，是不值当的。”
“为什么？”
“你真觉得你和你男朋友会有好的结果吗？我看不见得，甚至觉得你也忧虑过你们的未来，考虑过分手。对吗？”
“我……”
“你和你朋友闹翻，你并不是真心想维护你和你男朋友之间那份不稳定的感情，而是你的自尊。你认为你为这份感情投入了太多心血，除了自己，你觉得没有任何人可以否定这份感情继续下去的必要性；实际上，你自己耶不愿意否定它。如果当初你的朋友全部都盲目地支持你，也许这份感情早就结束了；相反，你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而一直苦苦地将这份感情坚持下去，哪怕是痛不欲生，哪怕是众叛亲离。”
“你像是能看穿我的心一样，说的话也一针见血。”
“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而已。”
“你懂那么多，你告诉我怎么做吧。说真的，我也早就不想坚持这份你所言的不稳定的感情了，它让我身心疲惫。可是一想到如果我真的不坚持了，我不仅会被取笑，而且真的可谓是得不偿失，失去的朋友也不再能找得回来了。我好矛盾，好困惑。”
“没有人能帮你做任何决定，你的人生必须由你自己选择。”
“那你给我个建议。”
“勇敢地去面对，面对不如意，面对自己的心，面对别人的嘲笑。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不会被伤害；而且，没有强大而不伤痕累累的人。每一次的辛酸血泪，都是涅槃重生。”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突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蒲脩嗣轻轻微笑，没有说话。这样的劝诫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没有成就感，也没有负疚感，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也没有丝毫波澜。他是一个复杂的人，复杂到自己都不能深入地了解自己。
“喂，要不……”女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叫道。
“怎么了？”蒲脩嗣问。
“要不我给你当模特，让你再拍几张？”
“抱歉，现在不行。”
“你生气了？”
“不是，你别误会，我很开心。只是我不喜欢摆拍，那样的照片即使拍出来很美，却总会缺少生气。如果你真的愿意让我拍的话，我会寻找时机，拍下你最自然的瞬间。”
“我很愿意，特别幸运能认识你。”
“米兔(me，too.)。”蒲脩嗣笑着。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这个问题问得就像我问你今天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一样非常不礼貌哦，哈哈。”蒲脩嗣大笑，女生却脸红了，低声说道：“你好讨厌。”
“粉红色的，对不对？”蒲脩嗣坏笑道。
“什么粉红色？”女生先是迟疑，然后醒悟，脸更红了：“你怎么知道的？你看到了？”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想去厕所，打火机掉地上了。我捡打火机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的。”蒲脩嗣面不改色滴盯着女生的眼睛说道。
“丢死人了。”
“你的内裤跟你一样，超可爱。”
“你不要说了嘛，我都无地自容了。”
“我叫蒲脩嗣，你呢？”蒲脩嗣一脸严肃地说。
“啊？”女生一愣，说道：“你话峰转得也太快了，我完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继续说你内裤？”蒲脩嗣又一个坏笑，让人防不胜防。
女生轻轻拍打了一下蒲脩嗣的手，说道：“讨厌。你叫我小姿吧，李姿。”
半个小时后，火车到了厦门北站。
“留个电话吧。”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李姿对蒲脩嗣说。
“把你手机给我。”蒲脩嗣将自己的号码存了进去。
“不管怎样，祝我们都旅途愉快吧。”李姿接过手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嗯。”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车厢门口，一个要往左，一个要往右，于是又停了下来，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再见。”李姿笑着说。
“再见。”蒲脩嗣也笑着。
于是两个人背对背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大概走了十几米，电话响了，蒲脩嗣接听起来：“我是李姿，这是我的号码。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句，不管我闷谁先离开这里，上了火车后，都必须给对方打一个电话。”
“一言为定。”
挂了电话，走出火车站，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