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南方某个省会城市。
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城里灯笼乡下骨。”在我出生之前,我家始姐公从乡下跑进城里谋生,已历五代。
换言之,我是根正苗红的省城土著,户口落在城市中心的中心位置。
但是,我的父母都是电建职工。自幼的记忆里,老家是冬天,街道上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家家户户的门板被刷得白白的,门上贴着大红春联。
那么,夏天呢?努力回忆下,夏天只有一个片段——烈日中,奶**顶毛巾,登着木梯爬上围墙,去拔得意洋洋的马尾巴草。
我站在石板的地上,张着小手喊:“扔下来,扔下来,奶奶,扔下来。”
奶奶很听话地把整把草扔下来,顿时“马尾巴雪”漫天飞舞,我在“雪”中欢跳。奶奶笑骂:“坏人。”
更多的夏天,我在山上掏洞,水里摸鱼,光着脚在河边踩鹅卵石。
不认识的人在我自报藉贯后点头微笑:“你看,就是省城来的孩子,长得多白。”
晒不黑难道是我的错?
从小我致力于长得高大粗壮皮肤黑黝黝,总之一定要man。
成年后,我成功地做到粗壮,却与高大无缘。
有道是,挫挫娘矮一个,挫挫爹矮一窝。我的父母成功地矮了他们这窝里的唯一一个。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过年。过年意味着回家,而回家有太多禁忌。
婶婶看着我,对母亲说:“嫂嫂,他现在怎么这么爱吃肉,人家说肉吃太多长不高。我记得他小时候爱吃海鲜,你看我买了这一桌。”
母亲:“山里待太久,怕都待傻了——少吃点肉,来,吃鱼。”
我用眼角瞄着还剩大半的螃蟹,不敢动筷子。
叔叔为什么只买一只螃蟹?记得以前每次都买一提兜。
清蒸螃蟹的香气飘出来的时候,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溜进厨房,一边甜甜地喊“叔叔”,两眼盯着大盘子里成堆的螃蟹。
“拿去!”叔叔豪气冲天地拎着一只螃蟹的脚:“不要跑外面去吃啊,阿勇他们会跟你抢。”
我坐在厅堂,抱着螃蟹啃,吐满地蟹渣。
邻家老太太走进大门直摇头:“老二真败,怎么整只蟹给小孩子,都吃不干净,浪费。”
现在,过年只有一只螃蟹,我若多伸几次筷子,饭后铁定加一顿爆炒肉片。
每一次过完年回工地,父母都会变戏法似的拿出几只螃蟹。可那舟车劳顿颠颇一昼夜的螃蟹,在我眼里大失其味。
“没出息,在家里那样抢,现在又不吃了。”母亲骂。
“那当然了。”父亲打着哈欠,“家里的菜哪里有我们自己的好。”
“现在每年回去,都是那几样,老二都不懂得换换花样。”
他们的谈论中,无非表达对叔叔的不满——小气,怕老婆……
来年回去,他们还是交了饭钱,由叔叔自行处理。
索然无味的年,到我初中的时候变成怪味。我家在全市第一批旧城改造的范围。那时候,从官方到民间,很多行为都不规范。彼时奶奶已经作古,爷爷竟然做主将我家那套房卖了钱给叔叔,说是政府给的是毛坯房,单位效益不佳的叔叔婶婶无力装修。
我不知道父母有否为此吵闹,不过吵也没用,当时他们省外工程,得到消息时,木已成舟。
于是,已经开始发育长个的我,过年必须与父母挤在堂妹的闺房。
初三那年,过年时我死活不肯与父母睡一张床,宁可睡在客厅凳子上,任凭母亲打骂。
最后爷爷把我拉进他的那个半间,挤在单人床上。
至今我还记得清晨醒来,爷爷坐在木窗边抽烟,一脸歉意地看着我。
因为父母的工作流动性,我初中念了三个学校。
说来可笑,公司原本规定,户口必须迁进公司,随公司而流动。母亲为了保住我“省城户口”的身份,宁可每月扣三分之一的工资,一扣就是十多年。
我从未受过“省城户口”的一分好处,却要在那年的七月长途跋涉回家中考。
父亲正好被借在公司总部安装闭路电视,在总公司招待所里占有一间。
之前母亲借着出差回家,在姑妈的陪同下去中招办填报中考志愿表。回工地跟我说起其间趣事。
“有帮我报高中吗?”我问。那时我的理想是读大学,学历史。
虽然成绩不理想,但是那年我相信自己能考上高中——那一年席卷全国的“读书无用论”,以至于大多数学生不愿念高中,一些成绩不错的同学还要老师甚至校长苦口婆心地劝说,减免部分学杂。
而且,那一年起,国家放开高校教育,大学扩招,民营大学试点,最坏我也可以念师范,我那届的师范,几乎你只要报名就能上。
我相信自己有希望。
“先准备考试,不要想太多。”母亲说。
我很单纯地没有多想。
等我考完,他们告诉我,第一志愿他们填了技校。
我大急:“我要上高中!”
“上高中,你住哪里?”一向温和的父亲非常严肃,严肃到眼中有一丝厌恶:“为你上高中,我和你妈妈有一个人要请假回家照顾你,还要去租房子。”
“你们只要租一间小小的房子就好,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吹牛!小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再说,你敢保证三年以后能考上大学?考不上我三年白白损失那么多。”
我能!我在心里大喊。但是,那时候我读了太多高考失利自杀的报道,内心是灰暗的。
我何德何能让父母为我如此付出?
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多余。
在中专技校吃香的年份里,我以总分排名第四的成绩进入省安技校。
有人可能会问,你不是喜欢文史吗,进技校没问题?
我还记得中考分数:化学96;物理83(或者85?);数学64;语文90;英语65。至于后来我同人侃大山评实事用得麻利溜的政治,只考了57.5。
中考是我学生生涯的分水岭,我后来再没拿过那么高的分数,最后我以3门专业课补考,数学挂科的成绩技校毕业。
上技校之后,我发现原来老家也有春夏秋冬。然而现在报藉贯让我十分不舒服。
“你是本地人?”对方将我上下打量,“不像,而且连方言都不会说。”
很严肃地告诉你,我!会!说!
只是一般情况下我不说,我一开口,同学们都笑得滚到床底下去了。
自从奶奶去世,很多年我没再说方言。
学校在城乡交界处。我住在学校,每个月骑着车往城里跑几趟。
那时候,国家实行粮食供应制,买米要粮票。我十岁之后天赋异禀,特别能吃。
记得有回姥姥让舅舅给母亲带来一个纸包,里面有各种粮票:全国通用,全省通用,全市通用。
母亲感动得几欲落泪:还是娘懂得女儿,救急来了。
学校食堂不提供米饭,学生须自带大米,自己蒸饭。
那时按户口本领粮票,母亲和我与爷爷一个户口本。父亲交待爷爷把母亲那份粮票卖掉,换来的钱给我买米。
他们把生活费托给了姑妈。
于是,每个月,我有一个周末上叔叔家拿米,另一个周末到姑妈家领饷。
我上技校那段时间,表哥还在北京上大学,姑妈思儿心切,巢内空空。让我每个周末去她家,春节之外的节日都去她家过。
“米在姑妈家拿也可以嘛,你爸爸做事就是这么小心。”
姑爹姑妈都是知识分子,姑爹是享受国家津贴的教授,所以姑妈家还算殷实。不过表哥大学第一年突发重病,生命垂危。为抢救治疗花了不少钱,背上一笔外债。这笔债一直到表哥结婚之后才还完。只是一直瞒着,表哥至今不知道。
虽然每次去,姑妈都好饭好菜招待,返校还要带一点。但我知道姑爹姑妈平时只拿咸菜下饭。所以姑爹姑妈晚年双双高血压,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不喜欢看电视,那时白天也没什么电视看。姑妈指着墙角一堆书:“自己随便看。”
我在表哥的简易书柜里找到一堆《奥秘》《世界兵器》在地上一蹲就是一个下午。还偷偷拿过姑爹书柜里看起来高大上的《红与黑》《悲惨世界》。
真羡慕表哥有那么多书。
寒假,表哥打电话说没买到火车票,不回来了。
姑妈马上汇了钱去让他搭飞机。
还是八十年代啊!表哥一身行头西装近千,我低头看看自己工作服改的夹克,相形见拙。
表哥眉飞色舞地谈学校生活,述北京风光。全家团聚时,所有人的眼光都围着他转。
身为学渣的我,在学霸的边上抬不起头。
从那以后,我开始找各种借口推托着不去姑妈家。
宁可侍在学校,周末骑车在街上乱转,到书店读免费书。差不多这个时候,芬走进我的生活。
怎么跟芬好上的,我现在已经无法回忆。
她家离学校很远,每个月只回家一趟。
那时候流行一句话:“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芬三年毕业后仍然很土。
因为她没条件“洋”。
她家七男一女。在我想象中她的七个哥哥应该众星拱月一般地宠她。虽然她说哥哥们对她还好。但是父亲大病之后欠下一大笔钱,哥哥们做主将她许给债主的儿子。
芬是他们那所中学为数不多升学的学生。哥哥们认为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没必要浪费钱学这没什么用的专业。
好在母亲支持她。她和芬一样,希望芬跳出农门,让知识改变命运。
芬年长我三岁,皮肤黑,穿着土,比实际年龄又老几分。
我究竟有没有爱过芬?现在我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少年懵懂的向往中,“我要帮她摆脱包办婚姻”的意念十分强烈。
实际上,芬并没有太多和我谈到她的家事。我几次半开玩笑地吵着要去她家玩,她都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弟弟,或者更进一步,是她儿子。
我与她开始接触,是请她帮忙补功课。芬的功课很好,数学特别强,还是课代表。
虽然我们男生一致认为,占全班人数五分之一的女生,最好担任文娱委员、宣传委员、语文课代表之类。但是芬的数学让全班折服。
我那补考的三门专业课都是芬用假期帮我补的。数学最终没考过,把她气哭了。
事实证明,爱情振救不了学渣。
三年很快过去。临毕业,出事了,出大事了。
技校每年都会向系统内各单位输送毕业生(当然,各单位子弟优先)。然而那年我们公司只打算招回职工子弟。
国家开始体制改革,政体分开。
省局属下的各个单位开始与主管部门剥离,自负赢亏。换言之,技校与我们公司不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那就没必要一定要消化技校生。
其它各单位领导也这么想。
于是乎,毕业临近,各单位派人拿着清单领走********,名单外的一概不管,没得商量。
技校没有“不包分配”的先例!
校长快疯了,上省局求爷爷告奶奶,又到系统外协商,终于从锅炉厂、纺织厂、化工厂之类拿到几个专业不对口的名额。
杯水车薪,何况还会不可避免地夹带私货。
毕业仪式上,校长神色凝重地请没有被分配的同学回家等消息,同时作了“是金子走到哪里都会发光”的演讲。
不过即使分配名额足够,农业户口的同学仍然没戏。大吃皇粮的日子一去不返,城市户口的指标卡得很紧。各单位那点指标还不够应付老职工,哪有富余给新人。
怎么办,我曾经暗暗发下的誓言,就这么付之东流水?
芬寄住在我们班另外一位女同学家,我告诉她一定要等我。
我要去求父母帮忙,我相信诚心感天动地,相信有志者事竟成。BUT,求人总是很难开口。
小心翼翼地说明意图。
“不可能,公司已经没有指标了。”
“多一个不行吗?您去跟领导说说。”
父亲冷笑:“现在国家已经停止招收正式工,我听说,你们已经是最后一批。”
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不是说公司指标只能给单位子弟,那我跟她结婚,她就算单位子弟了吧。”
“开玩笑,我们公司结婚要25岁,你才17岁,你要等8年。”他用右手比一个“8”,开心得眼镜都快掉下来。
母亲嗅出其中三昧:“你跟这个女孩子怎么了?”
“就是男女朋友啊。”我懵懂。
“你没把人家怎么样了吧,她赖上你了?”
“哪有!”我跳起来,“芬不是这种人。”
“要说实话。”母亲轻轻吁了口气。
“放心,借给他胆,他也不敢。”父亲笑得更欢。
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指的是什么,涨红了脸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问我:“那个女孩子,是你同学?”
“同班同学,”我以为有希望,把芬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十分聪明地瞒下了芬家里欠巨债的事,虽然我从来不知道具体数字。
“农村的。”父亲小声嘀咕。
“农村的怎么啦,她学习很好啊,数学全班第一,很聪明的。”
“是很聪明,”母亲加重语气,“她家一定很穷,对吧。”
神一样的嗅觉!我的脑子乱了——我在哪里说漏了吗?
“听话,儿子,”母亲放缓声调,“跟那个女孩子断了——父母不会害你——不然以后你负担很重。”
“我不怕,我们都年轻,我们会努力……”
“你努力个屁,你以后打算一个人养她一家吗?”父亲打断我。
“她很勤劳啊,我们一起赚钱。就算做不了正式工,进来做临时工,家属工……”
“儿子啊,你太天真,”母亲笑了,“公司那是照顾老职工,才让他们把家属带来,在工地上做点事情。”
“何况,也只有工程高峰期,房子足够住才让家属过来,平时人家都住在老家。”父亲悠悠地说,“你准备平时让她住在哪里?”
“何况,我们城里人,跟农村人结亲,想想都觉得可怕。”母亲搬出许多例子,又大谈做双职工的好处,“先好好工作,过几年再想结婚的事。”
后面的话,我稀稀落落地没听见几个字,我知道自己完了,初出社会给我上了人生第一课,让我看到人世的艰辛和小人物的无奈。
“没出息”“没用”,母亲十多年一贯制的恨铁不成钢成就了废钢。
我无能得甚至不敢去见芬。
在同学家苦等的芬,收到我的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因为不是理由的理由,我们分手,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