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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地花朵,澄明年少(1)

那一天,到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哭了,他们哭,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小镇上再也没有了那个飞扬跋扈的坏少年。

1{别的高手打球我们也见过,但从没遇到能把我们打得眼冒金星的人}

我和钟少柏上高中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校门外的杂货店门口打桌球。杂货店的老板娘周阿姨在店外随便摆了两张旧货市场上淘来的台球桌,顺便赚我们这些坏孩子的小钱。

其实我们的球技并不怎么好,一块钱一把的桌球我们几乎得打半个小时才能完成,所以在我们俩这里是赚不到什么钱的。

后来我们俩的这种行为还导致老板娘对桌球生意进行了彻底的改革,由原来的按次收费改成了按时间收费。

当然在此之前,她还尝试过其他方法。

让彦泉跟我们比打桌球就是其中之一。彦泉是她女儿,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别说打桌球了,照我看,她连桌球杆都不一定拿得动。

在听到老板娘那句“如果我女儿赢了你们,从此以后就别来我家打球”之后,我和钟少柏对看了一眼,说,好。

我觉得我们从来都没那么爷们儿过。

事到如今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台球桌边的凳子上写着作业,桌子上还放着一瓶插了吸管的冰镇饮料。她穿了一件天蓝色的T恤,肩头还有个白色纱布挽就的蝴蝶结。在听到我们爽快的回答之后,她同样爽快地站起身来,慢悠悠地晃到我们身边,然后当的一声将饮料瓶子顿在了球桌的最当中,动作麻利地从我手中接过了球杆。

她的脸上布满了轻蔑的神情,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故意用肩膀将我撞了一个趔趄,她的肩膀那么瘦,硌得我肉疼。

她弓下身来,撅起屁股,瞄都不瞄,用一个非常标准的姿势起杆。

啪,白色的母球在运行到饮料瓶之前不远处的时候,拐了一个弯,撞向瓶子后面的台球。本来码成三角形的台球,在撞击之后,有三只花球分别向着底袋和中袋滚去。三声轻响之后,我和钟少柏已经被惊得目瞪口呆。

别的高手打球我们也见过,但从没遇到能把我们打得眼冒金星的人。

随后,她连推几杆,一口气将所有的花球全都打进。在最后的黑8落袋后,她将球杆抛起来扔进我的手中,顺手拿起依然摆在桌子上的饮料瓶,吱啦吸了一口,轻蔑地扫视了我们一眼,然后重新坐回凳子上,拿起了铅笔。

她的演算本上画了那么多圆圈,那么多三角,那么多条辅助线。

一片粉色的夹竹桃花瓣从她头顶飘落,落在了她的手边,她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指将花瓣拿起来,轻轻地夹进了左手边的笔记本里。

许久,钟少柏终于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伸手捣了一下我的胳膊,轻声对我说:“曹云格,遇到高人了嘿。”

钟少柏说得没错,她的确是高人。但高人有时候拿小人最没办法,我们俩就是小人。在桌球比赛最终以我们的落花流水而告终之后,我们并没有像约定的一样对她家敬而远之,而是每天死皮赖脸地往那儿蹭。后来,周阿姨没有办法,只好改了收费方式。

周阿姨是个悍妇,我们曾经亲眼看见她拿着一只拖鞋把一个打球不给钱的坏少年追出二里地。你不知道她光着一只脚追那家伙的时候场面到底有多震撼,整条街上的小商小贩连生意都不做了,全都涌到街上为她拍手叫好。据说那个被她追的小混蛋名叫小刀哥,因为从小父母双亡,跟着爷爷长大没人教育的缘故,慢慢地就发展成了当地的一霸。彦泉曾经告诉过我,小刀哥在对面的包子店里吃包子的时候从来不给钱,吃过之后还要打包一笼带回家。所以,周阿姨追杀他的时候,包子店的小老板才会叫得那么欢吧。

但是周阿姨却从来没对我和钟少柏这俩无赖使过撒手锏,因为我们两个人除了在她家蹭打台球以外,平常还会帮她们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等门口的饮料瓶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们会骑上她家的脚踏三轮车,到三公里以外的废品收购站帮她卖掉。

我骑在车上卖力地蹬着脚踏板的时候,躺在一堆玻璃瓶之间的钟少柏会特神秘地对我说:“曹云格,别告诉我你现在帮周阿姨干活仅仅是想学雷锋做好事,我知道你心里有鬼!”

我转过脸来看他,他的口中叼着一片树叶,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向天空的样子很流氓,很欠揍。于是我便反问他道:“难道你心里没鬼?”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突然瞪圆了双眼对我说:“车车车车车!”

接着,噼里哐啷一阵乱响,为了躲避迎面驶来的那辆小卡,我们的三轮车连人带车翻进沟里了。

2{他们说我们这是臭味相投,于是我们便一起投进了臭水沟}

是的,我知道钟少柏喜欢彦泉,就像他也清楚地知道我的心思一样。

我们俩从小就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脾气秉性大致相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能做那么久的朋友。我们喜欢同样的玩具、同样的音乐、同样的电子游戏、同样的女孩。

我记得小时候变形金刚特流行,其他的小朋友都喜欢擎天柱,而我和钟少柏却喜欢威震天,结果经常被整个小区里的孩子追着揍。后来他们成功地把我们的威震天砸了个稀烂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就仿佛取得了宇宙大战的伟大胜利一般。

他们说我们这是臭味相投,于是我们便一起投进了臭水沟。

那一天,我们从水沟爬出来之后,抬头便看见了彦泉。

她正抱着一沓书本站在我们的对面,一脸鄙夷地看着我们,白衣飘飘的样子与落汤鸡一样的我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知道,她一定是刚从补习班回来,在这个城郊的小镇上,也许只有周阿姨会像城里人一样,在周末的时候将自己的女儿送进补习班。她在彦泉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自从丈夫在女儿六岁时出国务工再也没回来之后,她就一个人拉扯着彦泉,不曾改嫁。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成为人上人,再也不必苦苦守着那家仅够温饱的小小杂货店。

钟少柏看见她之后,伸手扯了扯黏腻的头发,做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帅的四六分造型。然后露出一排大白牙,嘿嘿地对她笑。

他说:“彦泉,今天是周末,我和曹云格帮你们家卖酒瓶。”

他说这话的时候用了一种邀功的口气。我转眼看向他身后那些咕咚咕咚冒着泡往下沉的玻璃瓶,突然为他的智商感到忧伤。

果然,在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们的样子之后,彦泉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就转过身去走掉了。

等我们两个人顶着一身已经结壳的泥水,推着那辆轮子瘪掉一只的三轮车重新回到周阿姨的杂货店时,彦泉已经在门口摆好了两盆清水。

我本以为她会像其他女孩子那样邀请我们洗脸的,结果她在看见我们之后,连忙捏着鼻子摆了摆手,接着拿起一根球杆在我们脚下画了一条线,让我们两个人站在线上,然后她重新走回到脸盆前,端起装满水的脸盆,猛地向我们泼过来。

后来,瑟瑟发抖的钟少柏坐在店门口喝着周阿姨熬的姜汤时曾经大言不惭地对我说:“曹云格,你发现没有,刚才彦泉泼我的时候仿佛比对你温柔点。”

对面的包子店里,那个四川口音的小老板正在对着小刀哥叫嚣:“吃了包子不但不给钱,还想白拿,哪有这样的好事!”

估计他是受到了周阿姨的感染,现在也懂得反抗了。

然而小刀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径直走到蒸笼旁边,直接抱起还冒着热气的两扇蒸笼撒腿就跑。

其实小刀的年龄并没有多大,甚至比我和钟少柏还小几岁,之所以叫他小刀哥,是邻居们对他的戏称。

他从包子店里跑出来,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表情几乎都已经扭曲了,蒸笼还冒着热气,温度肯定很高,估计他的手掌几乎都已经快被蒸熟了吧。

“嘿,又来抢东西,你真是贼心不死啊。”

在看见彦泉从屋子里面走出来之后,钟少柏也许是想在她面前表现一下,居然一下子站起身来,朝着小刀追了过去。

这种情况下我自然不甘示弱,在钟少柏追出去的第二秒,我就已经从凳子上站起来,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一次,我和钟少柏成功地将小刀制服在了一条开满花朵的胡同里。望着散落一地沾满泥土的包子,一直被我们按在地上的小刀,突然大叫一声,开始拼命挣扎。他的四肢如此纤细,每一次挣扎骨节处都会发出咯咯吧吧的声音。我跟钟少柏担心把他的胳膊掰断了,只好放手。

他一下子甩开我们,却并没有逃跑,而是坐在了我们对面的墙角,凶狠地看着我们。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

他穿着一件明显是用大人的衣服改小了的灰色衬衣,头发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拳头握紧,泛白的骨节处甚至还能看到一条条细小的伤疤。

他说:“我记住你们了,你们等着。”

我和钟少柏相视大笑,以牙还牙道:“我们现在就等着呢。”

从小到大,除了砸我们威震天的那群坏蛋,我和钟少柏还没怕过谁呢。

3{虽然是在嘲笑我,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明明在哽咽}

彦泉第一次来学校找我们是在两个星期以后。

前天晚上,她家商店门口的灯箱被人砸了个稀巴烂,两张台球桌上的绒布也被人撕烂了。因为周阿姨要照看生意的缘故,她来请我们帮忙,在中午放学的时候骑车去帮她修灯箱。

那天下午,为了答谢我们,周阿姨特意将我们叫到她家,拆了两包速冻水饺招待我们。

后来,周阿姨还特意用塑料饭盒装了一盒水饺让我们给小刀家送过去,钟少柏一听到小刀两个字,立马就显得有些不高兴了,悻悻道:“干吗送给他啊,他就是一个小流氓。”

其实不光钟少柏不情愿,我也有些不甘心。如果我推测的没错的话,前天晚上周阿姨家的店肯定是他砸的。因为自从周阿姨上次教训了他之后,附近的很多商家都一改往日对他听之任之的做法,大有群起而攻之的势头。他肯定是把所有的账都算到了周阿姨头上,所以才趁着夜色砸了她家的店。

周阿姨微微一笑:“知道你们心里对小刀有看法,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上次我打他也是怪他不学好,但是作为邻居还是需要互相帮衬的。”

既然周阿姨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推辞,迟疑着从她手中接过了饭盒。

钟少柏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里,他平常就是个有些固执的家伙,不过在看到彦泉跟我一起走出了房门以后,他就不那么淡定了,唰的一下跳起来就追了出来。他追出来的时候还不小心踢翻了身旁的凳子,搞得一地狼藉。

小刀哥的家其实离彦泉家的杂货店并不远,经过那条我和钟少柏曾堵截过他的小胡同,再上一个近三十度的斜坡,沿着生长着两棵玉兰树的街口拐进去就是了。

他家的房子又老又脏,横七竖八地摆着好多废品。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废品都是小刀哥拣来的,准备积攒到一定的程度拿出去卖掉,然后为爷爷买药。

那一次,我们三个人走进小刀家的时候,他正在将十几只矿泉水瓶用胶带扎起来做成一个小马扎。

看见彦泉身后的我和钟少柏,他的眼中立马涌现出了敌意,向后退了一步,举起了手中的工具刀。

彦泉微微一笑,在他面前缓缓地蹲下身来,将水饺放在他面前脏兮兮的桌子上,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刀,别怕!”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我突然有种错觉,我觉得那时往我和钟少柏两个人身上泼冷水的那个姑娘也许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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