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海贤的头发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温和且严肃,习所里保留用暖水瓶的习惯,他在杯子里放了茶叶,泡了热水进去。这里很安静,平时给人们免费参观,也是印泥界的交流之地。退休后的符海贤,认认真真当了老师,去学校授课也是实打实的,30个课日,60个课时,是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项目第一个走进校园的。为了不让学生枯燥,他讲故事,延伸中国文化,把自己的配料带去,让学生们做最后的调制工作,打印章,做书签。
符海贤是家里的小儿子,小时候是给父亲跑腿的。父亲每每做好印泥,带着一点像庄稼人收了麦子的喜悦,交到他手上,反复叮嘱务必拿好。他揣着印泥,有一点隆重,骑着自行车,穿过上海的嘈杂与陈旧,把东西送到人家,凡是收到印泥的人,都会迫不及待地试一下,打一个章,嘴上念着:“蛮好,蛮好。”然后他就放心地回了家。过一段时间,父亲一定会收到人家送来的画作,作为回馈,也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鲁庵印泥是不买卖的。符海贤如今回忆起来,这些人家现在各个都是赫赫有名的画家,他却是这些画家之间的常客。
那时的生活简单有序,难得有人像父亲这样,在城市里生活,做的事情却跟星辰日月、风霜雪雨都有关联。鲁庵印泥的组成是朱砂、蓖麻油、艾绒,蓖麻油需要晾晒至少三年以上,密度、厚度和酸度才能达到较好的状态,晒油讲究年份,年份越久,生产出来的印泥越珍贵。父亲每天起了床,就把蓖麻油搬出去,放在太阳下面。那真是细嚼慢咽的日子,父亲要时刻盯着日光,太阳移了,就把油也搬着移过去,还要警惕不能进了灰尘,不厌其烦。遇到刮风下雨,父亲要立即冲出去,把油搬回家。符海贤对父亲做印泥的过程真是了熟于胸,对这繁复的工作程序也习惯成自然,繁复就是日常。只是他那时还不能懂这些抽象劳动背后的意义。
“文革”那段日子,父亲叫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丢在垃圾旁边,红木家具也都搬过去,谁愿要谁拿去,东西都不当东西。家里有个亲戚是开银楼的,家里存着不少金银珠宝,钻石统统丢进马桶里,一抽水的功夫全没了,这些被搜到都是要人命的麻烦。唯独师傅张鲁庵亲自制作的印泥,父亲舍不得丢,到处想办法藏,性情中人的朋友也轮番帮着藏,抄家的时候甚至藏在身上,最后还真的留下了一些,最珍贵是师傅装在一个小小的清代印泥瓷缸中的印泥,这么多年过去了,泥质仍然细腻有光泽,富弹性,不霉烂,不硬结。张鲁庵的子女在“文革”期间与他划清了界限,直到他去世,他们也没能够破镜重圆。他的心血,他的秘方,他的手艺,只有靠徒弟们传承。父亲符骥良是第二代传人。
张鲁庵当年反复研究印泥的配方,他的印泥那种朱红的颜色极为艳丽,还不渗不化,而且永不褪色,被艺术家们当作宝贝一样来收藏,“一两黄金一两泥”,这种印泥被炒得甚至比黄金还贵。书画篆刻家们都希望自己所钤印面清晰传神、精神饱满、厚实凝重、鲜艳夺目。好的印泥,质地细腻,丰厚沉着。吴湖帆、刘海粟、沙孟海、丰子恺等画家都来讨鲁庵印泥,张大千在国外的日子更是念念不忘,托澳大利亚驻上海领事馆来求索印泥。张鲁庵对53次比较成功的配方和加工方法做了仔细记录,也就有了53种秘方,全部要通过手工操作和自然氧化制作,供不同的画家使用,他们每位都有自己独钟的颜色。
这样的印泥颇有古意。古人作画,于诗文画作落款后边钤上自己的印,是最后的一笔,是收尾工作,是落款又是锦上添花。每次用过后,轻轻将缸盖盖好,那种小心翼翼都是对印泥的珍爱。打印章到了现在,变得非常现实,是财务、会计手里的工具,前些年大家都使用挂号信,也都要打个章。印泥更像是书桌上的美物,一定要放在精美的容器里。不过鲁庵印泥还是小众。尽管传承人纷纷公开了师傅的秘方,用的配料也都是自然之物,但这里面最重要的是消耗的时间和工序,很难量产。
当符海贤50多岁了,才下决心跟父亲学这门手艺,当时他已经是某国企的老总,近邻退休,父亲倒是觉得不晚,终于有了继承人,有了帮手。父亲做印泥本来是“旁技”,他是个篆刻家,精于书法,大部分热爱篆刻的人都会爱印泥,只是因为父亲坚持,才把鲁庵印泥的手艺保留了下来。符海贤也搞篆刻,喜欢书法,从小熟知印泥的制作,现在才真正了解这里面的门道。
找到了最合适的原材料,符海贤到湖南矿山挑选朱砂,到漳州乡下收集艾绒。他在自己家里建了一块平台,专门用来晒蓖麻油。夏天也要把空调关掉,制作印泥最好的温度是32℃—35℃,不能开空调,将研磨好的朱砂倒入瓷罐中,加入蓖麻油研磨,直至麻油不浮,朱砂不沉,再加入艾绒,搅拌均匀成软泥状。算上蓖麻油的自然氧化三五年、朱砂手工研磨300个小时、艾绒手工研磨两个夏天,一年下来,顶多也就制作二三十缸印泥。
父亲去世以后,才有了鲁庵印泥制作技艺传习所,在上海老建筑里,分了两层,一层是小型博物馆,二层既可以办展览,又可以授课。这是符海贤的遗憾,是父亲没有看到的景象。符海贤的头发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温和且严肃,习所里保留用暖水瓶的习惯,他在杯子里放了茶叶,泡了热水进去。这里很安静,平时给人们免费参观,也是印泥界的交流之地。
退休后的符海贤,认认真真当了老师,去学校授课也是实打实的,30个课日,60个课时,是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项目中第一个走进校园的。为了不让学生枯燥,他讲故事,延伸中国文化,把自己的配料也带了去,让学生们做最后的调制工作,打印章,做书签。但要真的找到一位继承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做印泥必须要有金石篆刻的基础,只有懂得篆刻,才能鉴赏印泥的优劣。在人心不古的年代,留一些古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