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可能离开时间的流水，我们也不可能让时间停下来。就像一本小绘本里的故事，有个孩子把时间放在旅行箱里，要去找到最完美的事情，然后，再用时间来做完美的事情。当然，结果可想而知，他绕着地球到处去找，永远找不到完美的事情，当他厌倦了，回到家里，看到当年的小伙伴都老了，才惊觉自己也老了。打开旅行箱，时间早已不在了。你不可能留住时间。
你就活在时间里，时间就是你的生命，你不可能离开时间的流水。但是，你可以离开世事的浮云。把你的视线稍稍转移，你会发现浮云的下面，有很多的高山。浮云瞬息万变，高山却一动也不动。浮云飘浮在我们的日常里，让我们眼花缭乱，忘了不远处还有高山，一直就在那里。
看到浮云，也要看到青山。世事变幻，但人性没有多少改变。流水的旅途，弥漫着浮云，也耸立着青山。今天的男女恋爱，有手机通话，有电脑视频，有飞机、火车，约会相见已经变得非常容易，从前身处异地的人，约会相见，异常艰难。但是，爱情本身从来没有改变过。从《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到今天的爱情小说或爱情电影，改变的只是传播的形态，爱情这件事没有什么改变。我们和《诗经》里那个在河边偶遇了一个女子的男子一样，当情愫涌动时，一样意乱情迷。
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唱片公司了。但是，音乐还在，那些动人的歌声还在。今天的大拆大建已经让我们居住的房子面目全非，但是，再怎么变，房子还是用来居住的，房子的根本功能不可能改变。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网络鼻祖Tim Berners-Lee曾说：当人们把精力都投向网络，一切都走向电子化的同时，人类又无限向往回归自然。那些网络精英赚了钱之后，又怎么样？他们在山上盖座房子，数着周围的树木，就满足了。其实，几千年来人类并没有改变太多。”
每天面对乱纷纷的潮流，不过如此，变来变去，万变不离其宗。浮云飘忽，而青山依旧。
在苏东坡的时代，在寒山的时代，还没有手机，还没有那么多的人造物，没有那么多迅速变化的潮流。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那样，时刻处于如此巨大如此迅速的变化里。然而，此刻当我看着自己的两部手机，犹豫着去换哪种新型号的手机时，当我看着手机里随时可以浏览的、时刻在更新着的无边无际的信息时，我却想起了苏东坡，想起了寒山。关掉手机，坐下来，读读寒山的诗，读读苏东坡的文章。窗外是初冬的夜，有一种微寒的清爽，浩瀚的星空里点缀着一片两片暗淡的白色的云，隐约有一闪一闪的星。
应变之道：觉知到不变
白日游青山，夜归岩下睡。这是寒山生活的实际状况，白天在山里漫游，天黑了就回到岩石下面呼呼大睡。现在的我们，大部分人要上班，每天听着闹铃声挣扎着起床，然后，边走边吃早餐，穿过堵塞的拥挤的街道，到办公室里，一天都在电话、会议、谈判、表格……中忙碌，忙乱。一直忙到天黑，还经常要加班。夜半时分，穿过冷清而迷离的街道回家。又经常失眠。我们的每一天都在应付着工作，应付着生活，想赶上每一个节奏，赶上每一个变化。为什么我们常常疲于奔命？
为什么呢？
仅仅觉知到变化，是不够的。还要觉知到不变。寒山笔下的那个闲人，在时间的流水里，在浮云里，每天都在外面游荡，却总是不离开青山。置身于千变万化中，觉知到什么都在改变着，同时，又觉知到什么都没有改变。置身于飘忽的浮云里，却不离开那个不变的根本。所以，他才能如此闲淡，从容，来去自由。
如果我们觉知到这个世界的变幻，又觉知到这个世界的恒定，那么，我们就能明白这个世界的变与不变。当我们面对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我们就会用苏东坡的视角来看待。苏东坡在《赤壁赋》里劝解那个同游者，如果用变化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那么，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如果用不变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那么我们都活在一个无限的整体里，何曾有过什么变化？
所以，不必感伤于时空的变幻。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是苏东坡的应变之道：明白了变与不变的规律，明白了什么在变化，什么并没有变化，就不会因着时空的变化而忙乱，就能够在变化之中怡然自得，大自然里每个时刻的声色形姿，都可以即刻成为自己审美的对象，而有无穷的乐趣。所以，寒山的诗里强调了一个字：闲。在日常的变幻里，不要随着乱纷纷的变化迷失了自己，而要在变化里自在从容；不要让那些浮云困住了自己，而要在浮云和流水之间，优游自在，做一个闲人，做一个自由的人。
如何越过世事的变幻而自由生长？如何在时光的流转里逍遥自在呢？如何应对世事变幻呢？世界有变，有不变，你是变呢，还是不变？什么时候变，什么时候不变？第一步是觉知。觉知什么呢？觉知到变化，觉知到不变。麻木是一种堕落，也是一种偏执。
我们生活其间的尘世，一方面是无常，是分分秒秒的变化，没有什么能够长久，一切都在消逝；另一方面却是恒常，变来变去，都是这一套，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试着同时从变的观点与不变的观点，去看待你周围的一切。只从变的观点去看，引起的可能是浮躁；只从不变的观点去看，引起的可能是消沉。
应变之道：明白自己需要坚守什么
世界时刻在变，纷纷扰扰。这个世界的变化让我们感到不安。我们总是在寻找安定的东西。比如，很多毕业生用尽方法在找稳定的工作。何谓稳定？是单位还是行业？世间有稳定的东西吗？回看这二十年，多少从前被认为是铁饭碗的单位已如明日黄花，多少从前热门的行业不知不觉间已尘封在记忆里。就连一个国家，都可能会解体。如果有稳定的事物，那只能是你自己的心智和能力。所以，在选择工作的时候，除了喜欢以外，唯一要考虑的只是：能不能学到东西？能不能提升心智和能力？
真正的稳定，是你自己拥有应对这个世界的健全心智以及某种技能。有些人的工作总是换来换去，但其实很稳定，因为每次的换都是他的自我价值在稳步提升；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某个机关，其实很不安，总是害怕自己的位置被抢走，因为他别无所长。
真正的稳定，是你拥有别人无法拿走的东西；真正的稳定，是不论世界怎么变，你都可以应对，是不论世界怎么变，你都可以安心于其间；真正的稳定，是你变来变去都离不开的那个根本。
你要坚持的应该是你想要写的，应该是你自己的写作。如果因为电脑的出现，就盲目地改行做电脑生意或编软件，那不过是随波逐流。改变应该改变的，坚守应该坚守的。电脑出现了，不必抗拒，改变自己的书写习惯，改变自己获取信息的习惯，但是，不必放弃你的根本。
有人问：应该怎样迎合市场呢？我的回答是：这个问题的思路是错的。也许应该这样问：怎样让我自己喜欢的东西有市场？
有一段时间，琼·克劳馥的事业有点低迷。电影公司的负责人对她说：现在大家都想看邻家女孩，你是否该演演邻家女孩？琼·克劳馥回答：如果他们想看邻家女孩，叫他们去隔壁看。她还，一直就演她自己。重要的不是别人需要什么你就提供什么，而是如何把你自己的东西变成别人喜欢的东西。
只有明白了自己的根本，才不会被眼花缭乱的变幻迷惑，才不会无所适从，才不会被纷乱的信息淹没。我们是应该知道很多东西，但还有很多东西，那些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东西，我们没有必要去知道。记住索尔仁尼琴的话：高尚的灵魂不必被那些废话和空谈充斥，过度的信息对于一个过着充实生活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
并不是知道得越多越好，也并不是变得越快越好。美国企业家萨吉·贝克曾说：“有许多人遥遥领先，引领着时代潮流，但往往因此失败。成功是发生在像我这种冷静观察着他们，进而创造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商业模式的人身上的。”选择什么样的路径并不重要，第一第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找出一个能够让你的商业持续发展的点，找到你自己的那个点。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成名后，很多人希望他利用自己的名声再去做点别的事，但小津说：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卖豆腐。
是的，我是开豆腐店的，只卖豆腐。
我喜欢那种在别人看来很潦倒的生活。就像《在路上》里的那个迪安，不论世界怎么变，他就这样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来去去。当然，他不拒绝汽车，不拒绝新的玩意儿，但是，前提是不要妨碍他的自由。他的根本在于自由的生活。没有什么是比自由更重要的。人在纷繁复杂的尘世，常常需要改变自己来应付变幻的环境，怎么变化都可以，只是不能伤害到自由。这是迪安的人生。所以，后来当他的朋友的朋友在纽约经商成功时，唯有迪安很冷淡，当别人都往市中心而去时，迪安却独自拐了弯，往另一条冷清的路上而去。是的，当大家都拥挤着向着中心的时候，你可以独自走上边缘。
就像拾得说的：“平生何所忧，此世随缘过。日月如逝波，光阴石中火。任他天地移，我畅岩中坐。”让世界变来变去，我就坐在自己的岩石上逍遥自在。
天地移动的时候，我们确实要改变，但不需要改变我们自己的根本。如果不能领会改变什么，坚守什么，就会陷于僵化或浮躁的境地。僵化是不懂得变通，就像孔乙己，非要坚持穿长衫，非要坚持“茴”字的某种写法。浮躁是离开自己的根本，跟着外界的改变而改变。
有些人变来变去，不过是浮躁，不过是急于求成。比如，学习英语，总想着很快学会，于是，总是寻找新的教材，今天用《新概念》，明天又用《走遍美国》，结果很多年下来还是那个样子。事实上，选择一套正规的教材，哪一套都行，只要是正规的就行，坚持使用下去，背诵教材上的每篇课文，做好每道练习，这样持之以恒，大概不用三年，基本就可以了。又比如，脊椎或腰椎的疾病，希望尽快康复，不停地去看病，尝试着各种各样的方法，却总是好不了。其实，选择一种治疗方法，选择一套治愈的操，每天坚持这几个动作，说不定就可以彻底治愈。确实，有时候，你不需要变来变去，只要坚持简单的习惯就可以了。
一方面，赵翼《论诗（其一）》：“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世界日新月异，我们要觉知到变化，面对变化。另一方面，赵翼《论诗（其二）》：“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我们更要有自己的立足点，而不是人云亦云，跟从大流。
有些事情，只要你坚持，就一定会有所收获，比如，学习一门技艺；再比如，挖一座山，即使你挖不完，但只要像愚公那样子子孙孙坚持下去，也能移动一座山。有些事情，不论你坚持多久，都可能一无所获，比如买彩票，所以，并不是坚持就好，而是看你坚持什么。
在变幻的世界里自由自在
回到寒山的那首诗，回到《在路上》里那个迪安。好好想一想，在混乱的世界上如何做到自由自在呢？世界变了，我们怎么办呢？迪安的答案是：走自己内心想走的路。寒山的答案是：安住于自己的根本所在，不要让外在的变化成为负累，就可以来去自由。用通俗的话来说，也许就是：改变应当改变的，坚守应当坚守的。
怎样才能改变应当改变的、坚守应当坚守的？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里有一段话值得反复琢磨：“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像跳舞一样往前跳就可以。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甚至比在单调乏味的平地上走路还要容易。你在每一跳之前固然都会有很多选择，但不要犹豫，只管往前跳，然后你就会发现，你已经落在下一块你没有经过刻意选择的大卵石上面。这完全跟禅一样。”也许这就是乔布斯总是提醒自己的“要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只有按照内心的声音往前而行，在变幻不已的尘世，你才不会迷失方向，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你烦心。
胡适1925年在一篇文章里谈到年轻人如何面对外面乱乱纷纷的世界，他一再引用易卜生的话：“这个世界就好像大海上翻了船，最要紧的是救出自己。”所以，胡适的结论是：“在一个扰攘纷乱的时期，跟了人家乱跑乱喊，不能就算是尽了爱国的责任，此外还有更可贵的任务：在纷乱的喊声里，能立定脚跟，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不论世界怎么变，你唯一应该做的，只是做你要做的事情。不要让自己跟着世界东奔西走，要让世界随着你的步伐，融入你的生命，成为你的一部分。
找准你自己的路
急急忙忙苦追求，
寒寒冷冷度春秋。
朝朝暮暮营活计，
闷闷昏昏白了头。
是是非非何日了，
烦烦恼恼几时休。
明明白白一条路，
万万千千不肯休。
——寒山
你一辈子不干预别人的愿望……别人也不来打扰你，你自顾自，独行其是……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路。那是一条在任何地方、给任何人走的任何道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