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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鼠年(2)

他们说经常有各种好车在楼下等着接李小夏,他们说李小夏身边的男人走马灯似的换,我不信。但当那天她不施粉黛地坐在我面前,吃着那份黑椒牛柳饭时,我信了。我信的不是他们口中的事实,而是李小夏的确有这种摄人魂魄的能力。

我们像刚进校的新生般游历着校园,如果不是那一次,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在这座两万人的学校里,我和李小夏,喂过同一只猫,坐过同一个座位,走同样的路线上课,讨厌同一道菜,甚至,在同一块地方摔倒过。这所学校突然如此让人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两份从未产生过交集的记忆。

她说,“真有意思,我爸爸养鼠,你却灭鼠,鼠年灭鼠,有创意。”

我问,“那你毕业后回家帮忙?”

她撇了撇嘴说,“我才不当廉价劳工。”

在李小夏看来,这个产业跟以前的贴牌代工电子产品和服装服饰没什么区别,不掌握核心技术,源胚胎全靠进口,培养到一定阶段后进行极其苛刻的产品检验,符合标准的新鼠出口,在国外接受植入一套定带化行为反应程式,然后成为富人的专属高档宠物。据说,现在的订单已经排到三年后,因It匕,把最花时间精力同时技术含量最低的培养阶段,放在了广袤的劳动力低廉的世界工厂,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如果是这样,我实在想不出灭鼠的理由。”

“第一,你灭的不是出口的合格新鼠;第二,逃逸新鼠的基因可能已经被调带过。”

李小夏解释,就像以前代工的iPhone会遭到破解,然后被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程序变成山寨机一样,有些代养新鼠的农场主会雇用技术人员进行基因调带,主要目的在于提高雌性幼鼠比例及成活率,不然很多时候都是赔钱买卖。

“我听说,这次大规模的逃逸事件,是代养行业为争取自身利益,向国家有关方面施压的一种手段?”

李小夏不以为然:“我还听说,这只是西盟跟我国博弈的砝码,谁说得清呢。”

我看着眼前这个才貌双全的女人,思绪飘忽,无论在新鼠世界或者人类世界,雌性都成了掌控世界未来的关键角色。她们不用担心失业,持续走低的出生率给企业带来了雇佣女性的优惠退税政策,这样女性就拥有了更加宽松的育儿环境。她们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对象,新生儿男女比例一直在原因不明地走高,或许很快,男人们必须学会去分享一个女人,而女人,却可以独占许多个男人。

“给我寄明信片吧。”她的笑把我揪回现实世界。

“口阿?”

“让我知道你还平安,不要小看它n,我见过……”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带着曼的。

能拥有她的N分之一,对我来说,已经是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们在河畔发现了一些东西,巢,他们这么叫它。

自雄鼠事件后,那场景一直像梦魇般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时常感觉到许多闪烁的眼睛躲在暗处,观察我们,研究我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想我有点神经过敏了。

那是一些用树枝和泥巴搭成的直径约2米的圆形盖子,不是建筑,不是房屋,只是些盖子,我坚持这点。几个物理系的学生蹲在地上,讨论着树枝交叉形成的受力结构,盖子顶上糊着一层厚厚的叶子,似乎利用了植物蜡质表皮来防水,我注意到那些泥土的颜色和质地,并不同于河畔的泥沙。

这并不像鼠科动物的行为方式,也不同于他们的远房亲戚河狸。我能想象豌豆的口气。

我在Discovery里见过类似的房屋,东非的一些原始部落。一个哥们儿抬起头,肯定地说。所有人都朝他投去异样的眼光。

巢大概有十七八个,分散在河岸周围,排列格局看不出有特别的规律。教官问,能从这些估算出鼠群数量吗。黑炮很快地报出一个数。教官点点头,我摇摇头。

有意见吗。黑炮衅地瞪着我。

这没有道理。我蹲下,琢磨那些细小的足迹,从每个巢的出口,弯弯曲曲地伸向河水,又蔓延到其他的巢,像一幅含义不明的画。我的意思是,它们没有农业,不过家庭生活,完全没有必要花力气造这样一个东西,然后又舍弃掉。

哼。黑炮冷笑了一声。你太把它们当人看了。

我突然一怔,仿佛无数对目光猛地掠过我。黑炮说得没错,它们不是人,甚至不是老鼠,它们只是被精心设计、制造出来的产品,而且是残次品。

那些足迹有点怪异,其中有一行无论是深度或者步距者卩有别于其他,中间还带着一道拖痕,更奇怪的是,这痕迹只出现了一次,也就是说,它进去了,却没出来。我又观察了其他几个巢,也有相同的情形。

这不是它们的营房。我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这是它们的产房。

教官!那边有情况!一名队员打着趔趄跑进来报告。

我记得大学里有个体重250斤的女外教,有一节课讲“CultureShock”,也就是所谓的文化冲击。她说,发展中国家的孩子,第一次看迪斯尼动画片,第一次吃麦当劳肯德基,第一次听摇滚乐,都可以算是文化冲击。我回忆了一下,发现人生充满了太多的文化冲击,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到底什么被冲垮击毁了。

这次,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我看见一棵树,树下垒着许多石头,形状和颜色似乎经过挑选,显示出一种形式感,一种眼睛可以觉察出来的美感。树上,挂着18只雄性新鼠的尸体,从枝杈上长长短短地垂落,像一颗颗成熟饱满的果实。

怎么死的?教官问,两名队员正尝试着把其中一具尸体挑下来。

看地上。我指了指脚下,铺着一层均匀的白色细沙,无数细密的足迹围绕着大树,排列成同心圆的形状,向外一圈圈蔓延开去。我想象着那个场面,一定壮观得有如国庆日的升旗礼。

报告教官,尸体没有外伤,需要解剖才能确定死因。

教官摆摆手,他抬头看着那棵树,神情迷惘,眉头紧蹙。我知道他和我想到了同一个。

去你妈的母系氏族。黑炮一脚踹在树干上,尸体像熟透的果子,簌簌掉落在地,砸出沉闷的声响。

我猜他也被?中击得不轻。

“现在都21世纪了好不好,我们都登月了好不好,让我们用这些破铜烂铁?”理了光头的豌豆脑袋抹了油,更像一颗豌豆了,他第一个站起来抗议。

对啊对啊,不是说国防现代化嘛,整点高科技的嘛。”我在一旁帮腔,营房里赞同声四起,闹哄哄地像个课堂。

“立正!稍息!”每次应付这样的场面,教官都会出动这一招,也确实管用。“谁告诉我去年一年的军费预算是多少?”

有人报出一个数,教官点点头。“谁能告诉我咱们军队共有多少人?”

还是那个哥们,教官又点点头。“大学生们,你们谁能算算人均能摊上多少钱?你们每年上学又要花掉多少钱?”

那哥不说话了。

“高科技?”教官突然拔高了嗓门,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就你们?筷子都捏不住,给你把枪不得把自己蛋蛋给崩了?高科技?你们也配?”

“收拾好自己家伙,五分钟后集合,行军拉练,二十公里,解散。”

一把伸缩式军用矛,顶部可拆为匕首,一把锯齿军刀,一根行军带,一个指南针,还有防水火柴、压缩干粮、军用水壶等其他有的没的,这就是我们所有的装备。当然,教官有调用其他装备物资的权力,但似乎,他对我们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已。

也许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场拉练下来,就有三名队员受伤,其中一个哥们,因为一屁股坐到军刀柄上,成为第一名因伤退役的队员。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那难度实在太了。

六周的高强度训练之后,我们迎来了第一场战役。

从大多数人的眼神里,我看到的是惴惴不安,豌豆失眠了,每天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把木板床压得咿呀怪响。我逐渐习惯了这种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也没有7?11的生活,但每当想到要把手中这杆碳纤维的利矛,送进一具有血有肉的温热身体,哪怕只是一只老鼠,我都不免心生怯意。

但也有例外。

每天但凡路过拼刺场,就能看见挥汗如雨的黑炮,他自动自觉地给自己加量,还随身带着块小磨石,逮着工夫就霍霍地磨起军刀。听认识他的人说,学校里的黑炮,是个特别内向老实的孩子,还常被同学欺负,可现在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目青里射出的光,活像个嗜血好战的屠夫。

或许真的有人是为战场而生。

第一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总共耗时6分14秒。

教官带领我们包围了一个小树林,然后做了个冲锋的手势。黑炮挥着长矛,率一群人杀了进去。我和豌豆对视一眼,默契地跟在队伍的最后,缓慢前行。等我们到达交战地点时,剩下的只有一堆残缺的肢体和血迹。据说黑炮一个人就捅死八头,可从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兴奋或喜悦,反而有一种类似惭愧的神情罩在眉间。他挑走了一头还算完整的尸体。

教官开了战后总结大会,表扬了黑炮,也批评了一小撮消极怠战的同学,末了,他说,好日子到头了,大家作好心理准备。我们要开始行军作战了。

黑炮剥下了新鼠的皮作为战利品,可是没有鞣希,也没有防腐,那张皮很快变得又硬又臭,还长了蛆。终于有一天,他的室友趁他不在时,把皮给烧了。

士气低落到极点。

说不上哪方面造成的打击更大些。是新鼠的生殖能力突破了阈值,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队伍凯旋荣归遥遥无期呢,还是这些啮齿类竟然表现出智力的迹象,也懂得社会分工,甚至,宗教崇拜。

像人一样,所有的人都这么想,但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说法。

我看到教官眼中的失望,我猜在他心里,肯定有那么一段时间,把我们看做真正的、新生的热血战士,而不是刚入伍时那群吊儿郎当愚蠢无知的小屁孩。但只在一夜间,我们又回到了过去。

黑炮努力煽动志同道合的人组成一支急行军,快速切入鼠穴,杀它个措手不及,潜台词是:有人拖了队伍的后腿。我的疑心病愈发严重,每天晚上睡不踏实,总感觉有眼睛从密林深处盯着我,一有风吹草动,都仿佛窃窃私语,闹得我心烦意躁。

终于有一晚,我放弃了徒劳的努力,爬出营篷。

初冬的星空,在树梢的勾勒下显得格外透彻,仿佛可以一眼望穿无卩艮远的宇宙深处,虫嘶P十寂,在这他乡的战场,一阵莫名的忧伤猛地攫住我的胸口,让我艰于呼吸,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孤独感。

唰。这种感觉瞬间被打碎了,我几乎直觉般地转过身,一只新鼠双腿直立,在五米开外的树丛边盯着我,仿佛另一个思乡而失眠的战士。

我猫下腰,它居然也俯下身子,我眼目青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手悄肖地从靴边掏出军刀,就在这一刹那,它的眼神变了,扭过身,不紧不慢地消失在树丛里。我紧握军刀,跟了上去。

按照对新鼠运动能力的了解,我完全可以在30秒内追上并手刃了它,但今晚似乎有点奇怪。那只新鼠总在咫尺之遥,但却怎么也追不上,它还不时回头,似乎在看我赶上没有,这更加激怒了我。

空气里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气,像是落叶腐烂的味道,我喘着粗气,在一块林中空地停下。我怀疑多日失眠拉低了耐力水平,不仅如此,眼帘沉得像块湿抹布,四周的树木摇晃着旋转着,在星空下反射着奇异的眩光。

豌豆走了出来,戴着他那副本应该在千里之外的黑框眼镜,身上好好的,没有树枝穿过的洞。

我猛力想抓住他,却双膝一软,跪倒在松软的落口十堆里,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又出了。

我转过身,是爸妈,爸爸穿着那套旧西服,妈妈仍然是一身素装,两人微笑着,似乎年轻了许多,鬓角的头发还是黑的。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无声抽泣,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理性,在这寒冷的他乡的冬夜,我的防线在这个温暧的梦境中全面崩溃。我不敢再次抬起头,我怕看见心底最渴望的那个人,我知道我一定会看见。

教官在我冻僵之前找到了我,他说,你的眼泪鼻涕足足流了一军壶。

豌豆终于说了一句有水平的话,他说:“活着真他妈的……”

真他妈的什么,他没说,真他妈的累,真他妈的爽,真他妈的没意思,等等,你可以随便填上想要的字眼,因此我说有水平。比起他以前那些辞藻华丽滥用排比的长句来,这个句子简短有力,带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好吧,我承认文学评论课还是教了些东西的。

对于我来说,活着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半年前的我,绝对想象不到每礼拜洗一次,和臭虫一起睡在泥地里,为了抢发傻的窝窝头大打出手,一天爬一座山第——天再爬一座山,还有,看到血竟然兴奋得直打哆嗦。

人的适应力永远比想象中更强大。

如果没有参加灭鼠队,我又会在哪里?在宿舍里上网看片无聊混日子,还是回老家守着爹娘每天大眼瞪小眼互相没有好脸色,甚至去勾搭一些闲杂人等,搞出反社会反人类的祸害也不一定。

可女口今,我会在教官手势落下的瞬间冲出去,挥舞着长矛,像个真正的猎人追逐着那些毛色各异的耗子。它们总是蠢笨地迈开并不是为奔跑而设计的后腿,惊慌地发出尖利的叫声。我听说,出口的新鼠会被装上语言程式,它们的咽颚结构被设计成可以发出简单的音节,于是,我想象它们高喊着“No”或者“Do”?,然后看着长矛穿过自己的腹部。

队伍里慢慢发展出一套规则,尽管没有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每次战役结束,队员们会把自己割下的新鼠尾巴交给教官,教官会进行记录,并在战后总结会上对先进个人进行表彰。据说,教官还有一张总表,将关系到退役后的就业推荐,所以每个人都很卖力。

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时的大红榜和期末成绩单。

黑炮总是得到表扬,大家暗传他在总表上战绩已经达到了三位数,毫无悬念的状元,拥戴者众。我自己估摸着排名中下,跟大学里的成绩差不多,反正面上过得去就行。豌豆的排名也是毫无悬念,垫底,要不是我时不时甩给他几根尾巴,说不定还是个零蛋。教官找到我,说你跟豌豆关系铁,做做思想工作,这可关系到他以后的档案。”

我在一堆稻草垛子后面找到了豌豆,我远远地嚷了一声,好让他有时间藏起爹娘的照片,以及抹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

“想家了?”我明知故问,他垂着脑袋,点点头,不让我看见哭肿的眼睛。我从内兜掏出照片,说:“我也想。”

他戴上眼镜,要过照片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爸妈真年轻。”

“那都是好多年前照的了,”我看着爸爸的旧西服和妈妈的素色套装,他们那时还没那么多皱纹,头发还黑。“想想自己也挺操蛋,这么多年,净让爹娘操心了,连照片都没帮他们拍一张。”我的鼻子蓦然一阵发酸。

“你知道有一种恒河猴吗?”你永远赶不上豌豆的思路,我曾经怀疑他的脑子是筛子型的,所以信息遇到窟窿时都得跳着走。“科学家在它脑子里发现了镜像神经元,原来以为是人类独有的,有了这个,它就能理解其他猴子的行为和感受,像有了一面心里的镜子,感同身受,你的明白?”

我的表情一定很茫然。

“同理V啊哥们儿,你的话总能说到别人心里去,所以我猜你的镜像神经元肯定很发达。”

我给了他一拳,“说了半天你丫把我当猴耍啊。”

他没笑,像下了什么决心。“我要回家。我要退役。”

“你疯了,教官不会批的,而且,你的档案会很难看,你会找不到工作,你想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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