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唱歌一直像说话,一首歌的大部分时间里,听不清他在唱什么,看上去有一种一厢情愿的一往情深。
张良还没醉,他坐在库房里的小床上听着周瑜的“说唱”,两只被张良关在托运箱的猫挠着箱门,张良起身把箱门打开,宝跑了出来,臭伸出了脑袋看了张良一眼,又看了一眼库房外,钻了回去,张良失笑,等宝上完厕所,又把它拎进了托运箱。
张良看着站在菊花身边,不知所措的南山,垂在腿边的手,有些抖。
刚才张良的质问还没说完,被打断之后,他有些庆幸自己没说出口的话,又或者,是南山没有说出口的话。
早上的那一巴掌让张良计划着好好羞辱一下这个小男孩,只是…
张良脑中闪过他中午给南山的钱。
他狠不下这个心。
张良扇了自己一巴掌,“没出息的东西。”然后他走了出去,顺手开了瓶酒,塞给了南山,自己又开了一瓶,碰了一下南山手中的酒瓶,自顾自的喝着,菊花几人看着顺着张良嘴角流下的乌苏,都没有说话。
周瑜站在台上看着张良,说唱的越来越小声,伴奏还在响着,张良仰着头斜眼看着周瑜,伸出手向上抬了抬,示意他继续唱。
南山仰头,把酒瓶塞进了嘴里。
“只想在睡前再听见你的,蜜语甜言。”周瑜说完了,伴奏也走到了休止符,张良举起墨绿色的空酒瓶,使劲压着从喉管往上涌的啤酒。
“师哥好棒!”女生开始鼓掌,张良没看南山,笑了笑。
“上果盘!”张良大声对菊花说,双手扶在吧台。
“那个,西瓜不太够了。”菊花凑上来小声说。
“……”张良一时语塞,他把这茬忘了,“那就把薯条什么的,冰柜里还有啥就弄啥。”张良小声说,菊花点点头去了。
张良从吧台里走到台上,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接下来,有请肖少伯——”
“大家好!”肖少伯跳下凳子挥手向女生们致意。
“旁边的柳少穆为大家带来——”张良把话筒移到一边,“你要唱啥?”
“你大爷!”肖少伯难得的老脸一红,骂了一句,伴着女生们花枝乱颤的笑声回到了自己的凳子。
“《突然好想你》。”柳少穆想了想说。
“《突然好想你》,有请。”张良带头鼓着掌走了下来。
张良问菊花要了瓶啤酒,跟宿舍的其他人碰了杯,在前奏中一起喝完,放下酒瓶,张良撑在吧台,扭头看着才喝完乌苏,正咽着口水的南山,张良看着菊花,指了指南山,菊花把手中的乌苏递给南山,后者打着嗝,接了过来,抬头看向张良,两人对视了片刻。
张良咽喉动了一下,乌苏在吧台的木板上磕了一下,把酒瓶塞进了嘴里,伸手推开准备过来的周瑜,仰起头转过身,不再看南山。
“哇——”南山吐了。
张良又举起酒瓶,听着身后的动静,嘴角扯了一下。
柳少穆唱到高潮,扯着嗓子往调上靠,店里除了坐在吧台的一众男生,没人听到南山的呕吐,张良突然觉得柳少穆在作死,偏偏挑这么难的歌,随即又回忆着柳少穆平日在KTV唱过的歌,庆幸柳少穆唱的不是《北京北京》,不然可能更悲壮一些,不过那些女生们依旧听得很开心,录视频的录视频,起哄的起哄,相比平时有些冷清的酒吧,今天的年年很热闹。
“菊花。”张良说,转过身,没看正擦着嘴角的南山,“开酒。”
菊花看着张良,转身抱了一件乌苏放在吧台上。
“来,咱俩喝。”文剑拿了一瓶酒递给张良,后者打了个嗝,“我出去抽根烟。”
张良不想跟文剑喝,他太能喝了,张良自己的酒量就是跟文剑喝酒练出来的,自知不是对手,而且,他喝够了。
张良裹了裹衣服,蹲在路边,点了根烟,吹着风,看着从年年门前走过的熙攘人群,醉意涌了上来。
一个有些臃肿的背影挡住了张良的视线,踮着脚尖,不停打量着年年。
“冯阿姨。”张良认出来是下班换了便装的环卫冯大妈,打了声招呼,站起身,头有些晕。
“呀,是小张啊。”冯大妈转过头看见张良,有些拘谨的说,“今天生意挺好的啊。”
“这不是赶着学生放假,做活动,人比平时多点。”张良看着这个站在身前的中年妇女,霓虹在二人头上闪烁着,张良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以往每年的今天,母亲都会关了灯,端出插满蜡烛的小小蛋糕,站在他身前,给他唱生日歌,只是那温暖的烛光,不知是哪一次被吹灭之后,就再没有在张良生日这天亮过了。
“小张?”冯阿姨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传进了张良的耳朵,把他拉回了现实,风紧了片刻,有些刺骨。
“你没事吧?”冯大妈关切的看着张良。
“没事。”张良笑笑,把烟灭了,烟头捏在手里。
“喝酒了?”冯大妈好像闻到了张良满身的酒气,问道。
“喝了点。”张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别人突然的关心让张良有些不习惯。
“年轻人要多注意身体,可别酗酒啊。”冯大妈语重心长的说道。
“好。”张良应道,“阿姨进来坐坐吧。”张良向往常一样邀请道。
“不了,”冯大妈又眺了眼年年,“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那阿姨我先进去了,你多注意身体,这两天变天。”张良说着就往店里走。
“哎小张,”冯大妈喊了声,张良回头,“这边哪家蛋糕好吃些。”
“北区大门对面那家就还行,不贵,味道也还不错,”张良想了想,“不过名字我忘了,过去就能看到,挺好找的。”
“好,麻烦了。”冯大妈笑了笑,视线越过张良和街上往来匆匆的行人,看了眼闹的正欢的年年,走了。
张良抹了把脸,笑着推开了店门。
文剑请来的两个女生正在台上唱着张良记不得名字的歌,有些吵,南山满面通红,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还是因为喝酒上脸,正目光呆滞的看着正前方的墙壁,南山醉了,张良心道。
张良举起杯又领了杯酒,众人一齐喝了,肖少伯半扭着上身看着正在唱歌的两个小师妹,表情有些无良。
好像半小时前张良自取其辱的画面从没有发生过,说笑声又大了起来,张良跟宿舍众人一人又喝了一杯,像从前一样,肖少伯终于找了个空隙上了台,借着酒劲唱了首外星版的粤语歌,引得张良和宿舍众人笑个不停,曲终,肖少伯还不愿下来,耍着赖,拿着酒,又唱了首《好久不见》。
张良也上去唱了两句,然后拿着烟和酒进了最里面的小包间,关了灯,坐在沙发上。
他突然不想继续把这个店开下去了,就像他辞掉的一个又一个工作。
没错,他忙起来了,每天都有事做,再也不会像从前,无病呻吟,把耿耿于怀的往事和难以表达的苦楚挂在嘴边,每一个明天似乎都会比今天更好。
只是。
张良把头放在靠背上,轻轻呼了一口气。
他不再说那些放不下的事情,是因为没有人可以去诉说了,他看似每天都很有劲头的一大早就开门,琢磨着怎么经营这个酒吧,是因为他不知道除了这个,他还能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迈出这个酒吧,该去哪,又能去哪。
或者说,他想去哪。他没什么想做的事情了,活的比苦行僧还要纯粹,为了活着而活着,往后的日子似乎一眼能望到尽头,有天坐在酒吧里的那几个人也毕业了,大家都各奔前程了,只有他还死守着这里,自顾自的怀念写满遗憾的过去。
这般想着,张良睡着了,在他喧闹的酒吧里睡着了,安静的梦着未曾好好珍惜的过去。
“祝你生日快乐……”
张良又梦到了母亲,和那个插满蜡烛的小蛋糕,那间漏雨的小平房,母亲做的并不可口的饭菜,二十年相依为命的日子,如今,剩下了他一个人,家没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梦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张良睁开眼,烛光亮的有些刺眼,温暖的有些炽热,周瑜端着插满蜡烛的大蛋糕站在桌前,柳少穆把生日帽套在了张良头上,“儿子生日快乐。”
“滚!”张良笑着骂了一句,借着烛火凝视着身前站成一圈的宿舍众人,柳少穆等人笑着,蜡烛在蛋糕上静静的燃烧着,张良闭上眼,第一次这么认真的许着愿望。
然后一块蛋糕就拍在了张良的脸上,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张良闻着鼻尖有些眼泪味道的奶油,抄起桌上一块蛋糕砸了过去。
文剑请来的女生已经走完了,张良等人吃过剩的只有残渣的蛋糕,觉得不尽兴,便准备去唱歌,张良让他们先去,自己先把店里收拾收拾,随后就到,柳少穆几人打闹着出了店门,醉醺醺的上了街,转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张良把歇业的牌子挂在门上,转身往库房走,去拿扫把簸箕,进了昏暗的库房,先把两只被吵了一晚上的小猫放了出来,然后转过头,发现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一个人。
是南山。
张良扭头看了眼空荡荡的酒吧,拍了拍熟睡中的南山。
南山嘴里不知呢喃着什么,坐了起来,揉了揉脑袋,看来酒还没醒。
“回去吧,客人都走完了。”张良点了根烟。
“……”南山赶紧站了起来,想往门口走,张良看着他的背影,转身从角落里拿过了扫把。
“我”南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我帮你吧。”
张良直起身,从库房里走到了灯光下,嘴里叼着的烟有些熏人,张良眯着眼,看着几步远站着的满脸通红的南山。
“回吧,没事。”张良低头扫地。
南山没做声,默默的收拾着酒瓶,张良急着去唱歌,便没再说什么,两个人一言不发的忙碌着。
十几分钟后,打扫的差不多了,张良站在吧台里,感觉酒醒了大半,便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山崎威士忌,抿了起来。
南山把垃圾带出去倒了,又回来站在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良心觉好笑,便半开玩笑的说,“怎么?再来一杯?”
“好。”南山说道,走了过来,站在了张良对面。
张良愣了一下,开了瓶灰雁伏特加,倒了小半杯,放在了吧台上。
南山拿过,一气喝了,然后摸着脖子咳了半天,张良面无表情的又倒了杯开水放在桌上,南山端起喝了一大口,又全吐了出来,太烫了。
“你倒是先试试啊!”张良瞪眼说道。
南山说不出话,张嘴不停吸着凉气,脸更红了。
张良见他身子又开始晃,怕他一头摔死在这,赶紧说,“你先坐。”然后从冷藏柜拿了瓶苏打水过来。
南山拧开喝了一口,把头低了下去。
然后便是突然的沉默。
张良有些尴尬的在电脑里翻看着播放列表,点开了宋冬野的《卡比巴拉的海》。
“当你又泪如雨下……”宋冬野的声音在店里回荡,张良拉过凳子,坐了下来。
“对不起。”南山突然有些大声的说。
“……”张良抬起头,看向低着头的南山,没有说话。
“我大一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南山说着抬起了头,眼眶有点红。
张良仿佛在听一个跟自己无关的故事,面无表情的跟南山对视着,然后把威士忌和伏特加的杯子撤了,从脚边搬了一件乌苏上来。
“我以为她知道的,”南山接过张良递来的乌苏,喝了一大口,“后来,后来,后来她就和你在一起了。”
张良默然喝着酒,听着。
“那天晚上,其实……”
“别说了。”张良打断道,把头转向了另一边,看着街上已经不多的行人。
“到最后才看见珍贵的人,流着眼泪,带着微笑”宋冬野低声的念着。
一行泪水沿着眼角滑了下来,张良使劲咬着牙,转过头,看着南山。
“过去的就让他……”张良说道,有些艰难。
“没事。”张良转过脸,一口喝了半瓶酒,“要好好的。”
又三瓶乌苏之后,张良扶着南山出了年年,把他靠在一边墙上,转身锁了店门,拽起坐在地上的南山,看了看空旷的街道,把南山背在背上,往中区男生宿舍走去。
张良走着,看着路灯下自己背着南山的影子,他有些想吐。
那天晚上,南山就是这么背着喝醉的傲寒去宾馆的,那天晚上,张良跟在后面,跟到宾馆门口,然后在汉西的深夜走了很久很久,三天之后,张良办齐了休学手续,卖掉了电脑,离开了汉西。
“哥”南山在耳边说道,“我会好好对她的。”
“……”张良停下了脚步,把南山往背上送了送,继续走着。
“哥”南山又说,“对不起”
“……”张良走的愈发快了,宿舍楼就在前面。
“哥”南山打了个嗝大声说道,酒气冲进张良的鼻孔,“我真的特别喜欢她,真的”
“嗯。”
张良把南山背进宿舍,放在床上,便扶着腰下了楼,走出宿舍楼,张良坐到路边的一个石凳上,抽着烟,他有点走不动了。
宿舍楼门前不时有情侣走过,有的在门前依依话别,有的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吻别,楼上传来男生打游戏的喊叫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张良木然看着,烟蒂无声的落在裤子上,手中的香烟烧到了尽头。
张良起身,戴上了耳机。
“张良。”
张良回头,一个身影站在宿舍楼门口的灯下,正看着他。
“谢谢你把他背回来。”傲寒说。
张良点点头,转身往学校大门走去,按下了播放键。
“当你又
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