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曾无数次地在我面前说着同样的话,要是当初有人带你就好了,要是当初有人带你的话,我今天就不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了。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英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我长大以后,回想起我小时候的事情,我才知道英子说这话的意思。
当我赶到火车北站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英子,她正背着一个墨绿色的帆布包包一个人站在公路边的围栏前,显得那么瘦小不堪。不知怎的,我竟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我接过英子背上的包包,竟然有点重,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看见了坐在我旁边的英子,真是越来越瘦小了,我真害怕这城市里的风一不留神把她给吹走了。英子的头发已经白得看着有些眼花了,额上的皱纹已然那么清楚明白地展现在我面前,我无意间看见了英子脸上那些亮晶晶的汗珠。我说英子你在路上吃东西没有。英子说我喝了一肚子的水。我说你怎么不在路上买点东西吃呢。英子说路上的东西不好吃。
我知道英子是为了节省点钱,这已经成了英子的一种意识。这三十年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英子在街上的饭店为自己买过一点东西吃,哪怕是一块钱一碗的秀山米豆腐。有时候清早上街,中午饿了就跑到镇政府那里的八角井去,用双手捧着喝上几口井水算是充饥。往常那些年月,我们家里穷,加上我和妹妹都要读书,所以英子总是想方设法地节约着哪怕是一分钱。这么些年来,英子竟很少吃午饭,有时就算是我为她买了来,也只是在我的强迫之下才吃下去。我总是带着责怪的语气对英子说,你这样真的要不得,再说我们现在也不差这几块钱。英子总是笑着对我说,我是真的不饿。
随着城市拥挤的车流,我和英子到了我在这个城市的家里。说起这个家,我真的是有着无限的愧疚,大学毕业都接近十年了,我不但没有向家里寄出过一分钱,甚至连这个房子的首付款都是英子帮我垫付的。我无法想象没有工作的英子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多钱,我甚至不敢去想这么些年来英子为了这些钱而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和努力。我打开了英子背来的那个很沉重的帆布包包,我看见里面装的全是自家种的土豆,一个个白生生的土豆,全是用水洗净了的,一点泥巴都没有。我看着这些在这个城市的市场里到处都可以买到的土豆,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象着英子一个人在临走的前一天顶着烈日在土里刨着土豆,然后用撮箕端到离我家不远的那条小河里去洗干净这些沾满泥巴的土豆,回到家里再晾干,接着在屋里那微弱的灯光下一个一个地装进这个帆布包包里面,用尽力气背着这些土豆挤上了开往重庆的火车。
我说英子你先休息吧,我去楼下的乡村基买点东西上来。英子说,我现在还不想吃饭,屋里有面条没得。我说好像还有点。英子说别去买了,我煮点面条吃就行了。我说还是别煮面条了,我下去没得好远,一会儿就回来了。英子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进了厨房打开了燃气。我看着只得作罢。
我说我在北碚看见玉生了。英子问玉生在那里过得好不好。我停了一下,说过得还可以。我想起我在北碚的时候,玉生问我现在的月薪,我说一个月大概四千块钱吧,玉生听了之后说原来比我们这个厂子里的主管还少些,我没说什么。玉生问我平时的工作累不累,我说有点累,一般从早上六点半起床,一直要忙到晚上十一点才得休息。玉生说你们这么忙怎么才这么一点钱啊。我说是啊。玉生说那你家里花那么些钱让你读个大学有什么用啊,我们这里的主管没有哪一个是读过大学的,有的连初中都没毕业,人家的工作还比你轻松,基本都是工作半天耍半天。我无言以对,只有红着个脸在那里看着玉生。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英子,我说英子你怎么看这个事。英子看着我说,就算你现在一个月只有几百块钱,我还是要送你上大学。
听完英子这句话,我竟然呆在了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我很清楚英子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情感和想法,我也相信这是英子的真实想法。我上不上大学,在英子那里根本就不是用金钱能衡量得了的,那根本就是英子的一个梦想一个信念。
英子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机会上大学。
英子从小就喜欢读书,渴望着能够早一天进学校,但在那特殊的年月里,这根本就是一种幻想。荆竹小学开学了。英子在知道这一消息的时候正在坡上翻红薯,看着满坡的红薯叶,英子眼里亮着一种奇异的光。翻过苏家坳那道山梁到荆竹小学上学的时候,英子已经九岁了,英子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上课格外认真,成绩总是遥遥领先于班里其他同学。这个时候,家里的生活条件是每况愈下,加上此时英子的弟弟玉生已经出生,更是加重了家里的负担。家里面忙不过来,照看玉生的差事自然就落到了英子头上。于是,那时的苏家坳天天都会出现这么一幅画面:早上天刚麻麻亮的时候,英子就会挎上书包背着玉生,开始在晨曦中爬上那道山梁,到了下午炊烟四起的时候,英子又挎着书包背着玉生从那道山梁上下来。现在,每当我站在外公那旧屋前看着跟前那道山梁时,眼里总是会出现英子那小小的身影在山梁上走上走下的画面。夕阳映着晚霞,照耀着那道山梁,好美!
英子在荆竹小学读书的时候,就把玉生放在泥土筑成的操场上让他自己耍,下了课之后,英子再来照看玉生,看着浑身泥土的玉生,英子哭笑不得。就这样,英子一边读书一边照看弟弟玉生,直到玉生学会了一个人在那道山梁上奔跑。那时候的英子过得简单而幸福,时光在英子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流走,一晃四年就过去了。
英子永远记得十二岁的那天晚上,那是一个圆月高照的晚上,晚风轻拂,英子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看书整个人舒畅极了。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坝抽旱烟,母亲正在灶台前不停地忙活着。英子,你过来一下呢。父亲在院坝里叫了一声。英子忙不迭放下书本跑到父亲身边,头上那对小辫子随着英子的脚步在月光下一跳一跳的,像极了两只小精灵。英子,爸和你商量个事。父亲吸了一口烟,没有继续说下去。英子抬起头看着父亲,什么都没说。英子,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实在是忙不过来了,我看你还是别去上学了,在屋里帮帮我们吧。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没敢看英子,把烟管里的那锅烟灰在鞋帮子上磕了磕。英子听完这话,什么都没说,看着天边的月亮,任凭两行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英子一个人躲在被窝里让眼泪流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英子背着背篓一个人向山顶走去。从此以后,在苏家坳那些山梁和田坎上随时都能看见英子那小小的身影。踏着夕阳在鱼塘边打猪草,淋着细雨在山坡上放水牛,顶着烈日在田坎上背包谷,数着星星在院坝里洗衣服。在英子那小小的心灵里面,时常会出现荆竹小学的一草一木,甚至是那破旧的教室屋檐上滴落的雨滴。英子从来不去想自己的未来,因为她不敢去想,她怕自己和苏家坳的那些女孩子一样,长到十八九岁就随便找个乡下男人嫁了,然后天天过着这种泥土一样坚硬的生活。夜深人静的时候,英子会把那些课本偷偷拿出来,放在手里不停地抚摸着,就像抚摸一段柔软的时光。
英子看见张老师在自家院坝里坐着,对面坐着父亲,两个人在那不停地说着什么。英子不敢回去,一个人背着背篓躲在路边的竹林里,偷偷看着自家的院坝。英子觉得自己对不起张老师,张老师对自己那么好,而自己却连一个招呼都没打就再也没到学校里去了,真是有负张老师的厚望。张老师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过英子,说英子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聪明的,只要肯继续努力,将来一定能走出大山,学有所成。英子一个人躲在竹林里,她希望张老师快点离开自己家,她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张老师了。
英子英子,背时的小妹仔,打个猪草打到哪里去了嘛,怎么还不回来,猪都快遭饿死了。英子听见娘倚着门槛在那里叫唤,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从竹林里走了出来。在走到院坝的时候,英子低着个头不敢看张老师,径直走到了灶台旁边。英子,你过来。英子听见父亲在叫自己。英子来到了父亲旁边,红着个脸。怎么看见张老师都不晓得喊了呢?父亲的语气充满着责备。张老师!英子的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很难听见。英子,明天回学校来上课,我和你爸爸都说好了,这么好一棵苗子不读书可惜了。英子听见了张老师那温柔的声音。英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张老师,眼角竟然挂着两滴泪珠。
回到荆竹小学的英子好像找到了生命的源泉,总是有着异常充沛的精力,虽然有整整一年没来学校上学了,但英子依然是班上的第一,而且还跳了一级,直接上的六年级。英子此时读书更认真了,还有一年就小学毕业了(英子读书那会儿小学读七年),英子想去镇上读初中。那时的初中不兴考试,而是由各个学校推荐,英子由于平时的成绩好再加上在班上的人缘不错,在推荐的时候得到了大家的支持,顺利得到了去深溪上戴帽初中的机会。英子虽然有点失落,没有得到去当地最好的龙潭中学上初中的机会,但总的来说还是很高兴,毕竟可以继续读书了。英子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父亲,想让父亲分享自己的喜悦,但英子除了听见父亲嗯的一声外什么都没听到。英子识趣地背着背篓上坡打猪草去了。
到了九月开学的日子了,英子一天一天地憧憬着初中的美好生活,从坡上回来的时候,英子对父亲说,我就要去深溪读书了,要一个礼拜才回来得到一次,你和娘在家要注意身体。父亲没有理会英子,拿着个斧头在那甩开膀子劈柴。英子看见那些木头在父亲的吆喝声中瞬间就被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整齐地码在那里,四四方方的像一个个小城堡。英子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父亲,不敢说话,直到父亲停下来。英子,你一定要去读这个初中吗?父亲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听到父亲这话,英子呆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看着英子,那由于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小不堪的身子正在微风中微微颤动。抽完一支烟,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英子你去收拾收拾东西吧,一个人去那里读书要懂得照顾自己。听到父亲这话,英子竟然流下了眼泪。
当英子来到深溪以后,才发现这里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同样是一个落后的乡村,唯一不同的是在公路边而不是深藏于山林。可幸运的是,英子在这里遇到的老师都很好,他们为人善良,学识丰富,以自己的人格一直坚守着知识分子那份难得的精神操守。我一直很奇怪一个事情,我们现在的一些知识分子,他们过着优越的生活,拥有很高的学历,但身上总是欠缺着一种什么品质,而那时候的一些普通乡村教师,在那么艰苦的生活条件下为什么总是能以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更让我奇怪的是,那时候的一些乡村教师为什么具有那么丰富的学识,甚至一点都不比现在的一些大学教师差。这让我想起了我九三年读初一时的历史老师张昌达,一个精神矍铄而且极度认真的老人家。我记得有一次我上历史课迟到了十几秒钟,仅仅就是比他晚到教室一步,就被他罚着在教室门口站了好久,而且还把我批评得无地自容。张老师只教了我半学期就得了脑溢血死在了办公桌旁边,临死的时候还在批改着我们的作业。据说张老师是当年四川大学历史系的三大才子之一,本来有机会留在大城市的,但他还是选择了回到自己那个偏僻的家乡从教,直至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英子在深溪这个戴帽初中遇到了一些好老师,他们教会了英子知识,更是教会了英子一些做人的道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点燃了英子对未来的希望。英子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过她当时的数学老师冉茂梧的故事,说冉茂梧老师自己本是一个高中毕业生,没机会上大学,通过自学完成了大学的一些课程,然后就来教初中,而且教得很好,同学们都很喜欢他。英子说冉茂梧老师的故事感染了她,让她懂得了什么是自强不息。英子说的这个冉茂梧老师其实我也认识,他是我在龙潭中学读高中时的数学老师,书教得确实不错,据说在我读大学期间已经调到重庆主城的一所重点中学教书来了,但我觉得更为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着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这才是让我敬佩的原因。
英子在深溪这个戴帽初中读书十分认真,真的可以用废寝忘食来形容,因而得到了老师的喜欢,老师总是鼓励英子好好读,将来一定会有很大的成就的。英子平时在学校认真读书,到了周末就回到苏家坳去帮家里干活。英子总是选择走路回去,她觉得走路既可以为家里节约开支,还可以锻炼自己的身体。深溪距离苏家坳大概八公里路程,英子一路上走着,边走边想着苏家坳的那道山梁,于是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在英子读初中的时候,家里又有了两个妹妹月兰和菜兰,一家人的生活更是捉襟见肘了,但好在这时弟弟玉生长大了一些,基本能够在家里帮着做一些事情了。回到家的英子顾不上休息,总是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家里做事,英子想着最好是把下周的事全部都做完,好让大人在家稍微轻松一点,但乡里人的活路怎么可能做得完呢,那是永远都做不完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初中三年,英子在大伙的推荐下取得了到龙潭中学去读高中的资格。龙潭中学可是当地最好的中学了,那里有着最好最尽责的老师,有着漂亮的校园环境,有着不可估量的美好前途。英子得知自己可以去龙潭读高中的时候,激动得哭了好久。英子几乎是跑着回苏家坳的,她想以最快的速度让家人知道这个消息。
父亲这次没有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是真的为英子感到高兴,而且当即表示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送英子读高中,这让英子很是感动。英子从父亲的话语里面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一片蔚蓝的天空。
英子是在一个雾气很重的早上离开苏家坳到龙潭去的,带着一床铺盖和一个盅盅就上了江口到龙潭的车。英子很少坐车的,这次说什么也要奢侈一回,毕竟是去龙潭读高中的。到了龙潭,英子看见了街上的店铺和往来的行人,看见了成片的房屋和满坡的绿树,英子想着自己将来的这几年就要在这里度过了,有着说不出的自豪。
龙潭中学坐落在镇子的最边缘,靠近湄苏河,校门对面是有名的三湾塘,校园里绿树成荫,几座教学楼掩映在一片树荫之中,显得那么古朴庄重。英子背着铺盖来到校门口的时候,看见了由两根柱子做成的校门,上面写着四川省龙潭中学几个大字。英子看着这个校门,很庄严神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