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热死人的工棚里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清凉和惬意,本想喊玉生和我到工棚外面去走走,但我看见其他工人正在那里忙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一个光着上身的工人朝我们走来,我看见了他身上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很是扎眼。玉生朝他笑了一下,说了句你先忙着,我一会儿就来。那个工人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眼,径直走了开去。
玉生说在小儿子张豪躲在外面出生以后,自己就到镇里医院去做了结扎手术。说到这里,玉生顿了顿,好像在回想一件让他很痛苦的往事。“我看见了一件事,我是亲眼看见的。”玉生在我面前强调了一下。
“我做完手术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半夜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我就着微弱的灯光朝着简陋的病房看了看,你猜我看见了什么?”玉生突然问我,声调很低沉,一点都不像让我猜的样子。我看着玉生,一脸的不解。玉生没说话,点燃了一支烟。
“我看见一个女人把自己抱成一团,异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嘴里不停地叫唤,地上凡是女人滚过的地方都是血,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刺眼。我实在是无法忍受那种惨状,就出门去叫医生,我看见整个医院黑洞洞的,一个鬼影子都没得。”玉生在说着这话的时候,表情异常痛苦。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女人在怀着孕的时候,被人逮住,而她男人当时正在福建打工,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在无力反抗的情况下被强行拖到医院来做人流,而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有八个月了。做完人流之后,那些人就把她扔在了病房里,从此无人过问。玉生显然是对这件往事还有点耿耿于怀,我看见他闭了一下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听完玉生的叙述,觉得压抑得难受,看着眼前这个铁桶似的工棚,突然感觉到了一阵眩晕。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之间想到了两个极其熟悉的名字,那是玉生家二妹月兰那个村里的两个小孩,不知道是谁家的,经常跑到月兰家来玩。一个叫三千五,一个叫圈娃子。
我看见了玉生手腕上刻着的那两个字:忠孝。
玉生抬起胳臂擦掉额前的汗水的时候,手腕上刻着的那两个字从衣袖里露了出来,很是显眼。我最早看见这两个字,是在我第一次见到玉生的时候。那时我才几岁,还是一个不怎么懂事的孩子。
最初知道玉生这个人是从玉生的大姐英子,也就是我母亲那里听说的。有一天,母亲对我说,过几天我有个弟弟玉生要到我们家里来,你一定要记得喊他,听到没得。我当时正在院子里和小朋友玩过家家,头也不回地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过完家家的我被母亲强迫着去洗净了手,然后叫到身旁。她开始给我讲述起了有关玉生的故事。当时我不怎么听得进去,唯一有印象的就是玉生是一个会功夫的人,据说功夫还很厉害,是从武警部队回来的,一个人起码能打几个人。从小贪玩好动的我兴趣一下子就来了,我甚至期待着玉生早点来我们家,好让他教我功夫,然后我到学校去炫耀一下,顺便还可以揍那些我平时很看不惯的小子。当时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面,武警部队出来的都是一些武林高手,就像电视里演的那些武林高手一样,可以一个人打十几个。
我开始计算着日子,期待着玉生早点来我们家。有时当我在田坎上玩的时候,想起玉生我就会莫名地变得兴奋起来,然后会从那高高的田坎上一跃而下,学着电视里那些会轻功的武林高手的样子,在空中来一个大鹏展翅,嘴里还呜呜地给自己配着音。我甚至会在学校对着那些想欺负我的小子恶狠狠地说,别惹我,我舅舅玉生是从武警部队出来的。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这种说法在当时居然起了很大的作用,那些小子一听到这话,就立马跑了开去。那时的我们,对公安武警这一类词语都很敬畏,只要一听说就会肃然起敬甚至产生一种害怕的感觉,生怕他们把自己关起来,不让自己回家。从那时候起,玉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我竟一直在怪时间怎么不走快点,好让玉生早点来到我们家。
我清楚地记得见到玉生的那个下午,我正在屋后的柑子林里用弹弓打鸟。我家住在农村,房屋是那种古老的木结构房屋,屋前是一块院子,院子里种着一些花草和一棵香樟树,而屋后则是一大片柑子林,我经常一个人在那片柑子林里玩耍。
母亲在屋里叫了我一声,说是玉生来了。一听这话,我赶忙跑了回来,一双手上还沾满了泥巴。我刚到屋就看见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站在我家院子里,身上穿着一身迷彩服,很威武强壮的样子。我怯怯地看着这个男人,竟然忘记了叫他。玉生弯下腰来摸了摸我的小脸蛋,很温柔的样子,说小伙子长这么高了。这下我才有点消除了对玉生的畏惧之情。
母亲去厨房做饭去了,叫我陪玉生玩。玉生说我教你玩魔术吧,问我家里有扑克没有。我跑去柜子里拿了一副扑克出来,玉生坐在我面前,用扑克玩了几种魔术,看得我一惊一乍的,觉得很神奇。看着玉生这个样子,我一点都不再害怕他了,开始缠着他教这教那,玉生总是能满足我的小小要求。
我和玉生熟识起来之后,就开始缠着玉生教我功夫。我以为玉生会拒绝,没想到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让我很是高兴。我们来到院子里,玉生就教我扎马步。玉生先示范给我看,当玉生挽起袖子做示范的时候,我看见了玉生手腕上刻着两个字:忠孝。
我当时只是好奇,没觉得有什么其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意识到玉生手腕上的那两个字一定有着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我曾无数次地想问玉生那两个字是怎么刻上去的,里面到底有什么故事,但一次一次都没敢问,总觉得这样会不会不好。
现在,在这个工棚里,我再一次看见了玉生手腕上的这两个字,我想如果我再不问的话,可能以后机会就更少了,于是我鼓起勇气问玉生,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手腕上这两个字的故事。
玉生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啊,但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玉生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开始了他那沉重的讲述。
随着孩子的长大,玉生的双亲在逐渐老去。时光就是这么残酷,在给予人们一些东西的时候,也在剥夺着一些东西。玉生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生活的压力,两个儿子的学费已经有点让他吃不消了,母亲杨玉仙的病痛更是让玉生有点左右支绌。玉生和媳妇杨秀英一年到头都在田间地头忙活着,恨不能再长出两双手来,但无论他们怎么忙,这一年下来除开能解决一家人吃饭的问题外,总是挣不了几个钱。玉生看上去明显显得比自己真实的年岁老了些,额上出现的皱纹很能说明这一点。
乡下人挣钱的方式不多,他们总是在节约上想尽了办法,把自己一年结余下来的粮食拿到街上去卖,换回几个钱,但这又能换得了几个钱呢?玉生和媳妇杨秀英商量,于是又在自家的猪圈里增加了几头猪,一共达到了十头,这样就能在年末的时候卖出去几头,算来还能挣个几千块钱。这样一来,玉生他们的劳动量就不知不觉增加了许多倍,从坡上放活路回来之后,还要打猪草给猪煮来吃,往往一天的活路忙完几乎就已经晚上七八点了,这时才有时间来煮饭吃,等到吃完晚饭时就差不多该睡觉了。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这并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就一定比城里的孩子懂事早,那实在是没得办法,生活所逼啊。玉生他们在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把家里一些比较轻松的活路交给两个儿子张刚和张豪做,但哪怕就是这样,还是总感觉到一天到晚忙不过来。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伴着晨风和晚霞,玉生的身影总是在苏家坳那块古老的土地上忙个不停。
看着村里的一些人出去打工去了,有的还挣了一些钱回来,玉生就坐不住了,就和媳妇杨秀英商量着是不是自己也该出去碰碰运气。杨秀英看着眼前的这一堆活路,咬着牙答应了玉生。
玉生是和江口街上准备出去打工的几个人一起走的,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加汽车,玉生他们来到了陕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玉生他们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玉生听说这个小小的乡村盛产一种矿物质——辰砂。
辰砂是一种含有水银的天然矿石。我不知道玉生是从哪里听说陕西的这个小山村有辰砂的,带着江口的几个人就过来了这里。玉生他们来到这里以后,找到了一个小矿场,在这个小矿场里打工,帮老板开采辰砂。
在陕西这个偏僻的乡村里,像玉生他们打工的这种小矿场很有几家,基本都是当地的一些人自行组织开采的,没有什么监管机制,同时也缺乏一定的安全保障。有时候,几个矿场之间还有着一些矛盾,时有打架扯皮事件的发生。
由于玉生对人很好而且身手不错,同时也是他带着这些人来这里的,自然就成了这些人的主事人。玉生平常经常告诫和自己一起来这里的人,说我们是外地来此打工的,没事不要去参加那些扯皮打架的事,尽量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挣点钱回家才是正事。
有一次,玉生他们这个矿场和附近的一个矿场因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扯起了皮,于是那个矿场的老板就带着一群人到玉生他们这里来找茬。双方十几个人就这样在一块空地里对峙着。两个矿场的老板在中间谈判,说着说着就开始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开了。玉生默默地站在人群边缘,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不想管闲事,自己就一个打工仔,一个人在异地他乡,不想惹事。
事情远没有玉生想的那么简单,双方的争吵开始升级,时不时还会发生点身体的接触。过了一会儿,双方竟然打了起来。此时的玉生还是没动,他确实不想去管这些闲事而且也觉得自己管不了。玉生看见和自己一起来的刚满十八岁的张超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和对方一个长得有点粗壮的男人打在了一起,玉生觉得不对劲,就走过去把张超拉开了。玉生想张超这孩子是自己带出来的,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回去怎么向他的妈老汉交待呢。和张超打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看见有人来帮忙,不要命地向玉生扑了过来,玉生一个箭步让开了。
玉生的这一动作惹恼了那个男人,男人瞬间又朝玉生冲了过来。还没等那个男人来到跟前,玉生突然大吼一声,不要打了。玉生的这一声喊很大声,震住了现场所有正打在一起的人。大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纷纷看着玉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玉生冲过来的那个男人顿了一下,发了疯似的继续朝玉生冲了过来,玉生等到那个男人快到跟前的时候,正面一个蹬腿就把男人踢倒在地。男人倒在地上,一脸惊愕,竟然一时没有反应。
来玉生他们这儿找茬的那边看到自己人被打趴下了,觉得很没面子,迅速从人群里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玉生奔了过来。在侦察连时的训练已经让玉生有着一种特殊的临场应变能力了,看见这两人过来,玉生眼疾手快,以一个顶膝撞倒了前面那人,借着前倾的势头,玉生一肘顶在了后面跟来的那个男人的肋骨上,男人顿时痛苦地蹲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