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玉生想起了侦察连，想起了杨秀英，想起了一个人坐在院坝里抽烟的父亲，想起了山梁上那棵古老的枫树。玉生拿出随身带着的那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刻下了两个鲜红的字：忠孝。在刻的时候，玉生看着满手的鲜血，竟然没有觉得一点痛苦。刻完，玉生靠着墙壁目光呆滞地坐着，任凭手上的鲜血一点一点地滴落在监狱潮湿的地面。
我在北碚见到玉生的时候，他已经到这里来了好几天了。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玉生第几次离开苏家坳出门打工了。十几年来，玉生几乎跑遍了整个中国。他在无证经营的小煤窑挖过煤炭，在公司和学校当过保安，在大街小巷蹬过三轮，在建筑工地搞过建筑，凡是外出农民工可以做的事情，玉生几乎全都做过，而所有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要生活下去。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几年前的一个黄昏，我要到苏家坳去有点事，由于是临时决定的，所以事先谁都没有通知，当我来到玉生家的时候，玉生一家四口正围着灶台吃饭。玉生显然对我的突然出现没有任何准备，愣了一下就赶紧叫我坐下一起吃饭。我这时才发现，灶台上只有两个菜，一碗炖得烂熟的南瓜汤和一碗已经被吃去大半的腌咸菜。玉生媳妇杨秀英对我说，大章，你看你要来也不事先打个招呼，这里没什么菜，你就将就着吃吧。我连说没事没事，我又不是什么客人。
在像玉生他们这样的人眼里，有时生活其实就等于生存。
最近几年，苏家坳的一部分人在外面打工挣了点钱，于是就把自家房子建到河对岸的江口街上去了，苏家坳的人家是越来越少了。我每次从那道山梁往苏家坳爬的时候，总能看见河对岸有人在建房子，那些都是以前住在山旮旯里的人家，觉得很不方便，就出门打工挣钱，然后把家搬到江口街上去住。于是，那些街头路边原本不怎么值钱的土地一下子就变得值钱起来。这让我突然想到了城市里那高得离谱的房价。这些乡里人为了早点把自己的家搬到街上，于是都放下屋里的农活，全家外出打工，有的甚至是几代人同时出动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尚未成年的儿童。这样一代一代延续下去，到底何时是个头啊！
玉生家是仅有的还继续住在苏家坳的几户人家之一。
玉生不是不想把家搬到江口街上去，他其实比哪个都想，这一点我能够从他的眼神里和他的谈话中深切地体会得到。自从和父亲分家以来，玉生就把家安在了离父亲老屋不足五十米的坎下，以便随时有个照应。玉生是家中的长子，虽说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但他明白自己身上还是有着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玉生这个新屋在当时的苏家坳算是好的了，全是崭新的木料做成，刷上桐油之后亮堂堂的，看着就叫人羡慕。新屋总共有四间房，正中的堂屋设有祖宗牌位，这在乡下很常见，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是要先祭拜祖先，堂屋的两边各有一间卧室，最右边搭了一个偏厦，算是厨房。房屋上面全是盖的本地产的黑瓦片，最好听的要数夜雨刚来的时候，雨点落在上面噼噼啪啪像爆小米花。我对玉生的这个新屋印象特别深刻，当初才建好的时候，我在房梁上帮玉生铺一块一块竹子做成的楼板，不小心从房梁上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的一大堆包谷上，头上撞起了一个包。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孩子，苏家坳就是我的天堂。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玉生看着苏家坳的人一家一家地搬走，总觉得心里头不是个滋味，于是就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要到江口街上去建个新房子。虽说玉生在苏家坳的那个房子还算可以，但我心里明白，玉生的这个想法其实和房子无关。
我又到北碚玉生打工的那家工厂去了一趟，我在到达那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玉生此时还在车间上工，玉生媳妇杨秀英正一个人躺在简陋的宿舍床上睡瞌睡。我在窗户外面叫醒了杨秀英，叫她带着我去车间找玉生。杨秀英揉着迷糊的睡眼在前面带路，我看见她的步履有点蹒跚，很疲惫的样子。我问杨秀英怎么了。杨秀英说昨晚有点生病了，没什么精神。我有点着急地问她去看医生没有吃药没有。杨秀英说还没来得及去拿药，估计没什么事，休息一下就好了。我问杨秀英觉得现在的工作累不累。杨秀英说有点累。
我觉得自己问得有点苍白，我明明知道那工作很苦很累，一个人煮全厂二十几个工人的饭，还得是一日三餐，这说不累哪个相信呢，但我除了问问我还能做什么呢。突然之间，我觉得生活真的是很无奈。杨秀英是和玉生一起到北碚这个工厂来打工的，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他们的小儿子张豪。我问过玉生为什么这次要一家三口在一起打工。玉生说现在岁数大了，这些年在外面跑来跑去也跑累了，还是挣不到钱，还搞得个一家人总是分开不能在一起，于是干脆就选择到离苏家坳近点的重庆来打工，一家人在一起还有个照应，就算苏家坳家里有个什么事也能很快赶回去，而且这日子也可以过得踏实一点，最主要的是可以照看到十几岁的儿子张豪，免得他一个人在外边没个照应，挣点钱还没有人管，没个主意的就随便用掉了。
我很明白玉生的意思，玉生是在担心儿子的未来。玉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女儿张蓉当初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嫁到了一个比苏家坳还要偏僻十倍的山坡坡上，现在还离婚了，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大儿子张刚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四川合江姓周的女人，回来后直接跟着这个周家妹子去了合江居住，结婚的时候还找玉生要了几万块钱的彩礼钱，把玉生这些年打工挣的钱用得个一干二净，据说现在两口子还正在闹矛盾准备离婚。小儿子张豪今年也快十八岁了，从小就不爱读书，在龙潭上初中的时候就喜欢往网吧跑，一跑就是一个通宵，害得玉生打着电筒在黑夜里到处找。初中还没毕业，张豪就死活不去上学了，玉生没办法，只有由着他。离开学校出去打工的这些年，非但没挣到一分钱，有时甚至连出门的路费都还要找玉生要，玉生实在无法，就只有把他带在自己身边。或许只有这样，玉生才感觉到踏实一点，才能看得见儿子未来的希望。
玉生想得很远，他要为儿子未来的婚事作准备，现在乡下的儿娃子想找个媳妇不容易，总是要有点像样的家底，还要拿得出一定的彩礼才能得到女方家长的同意，要不然这婚还不一定结得成。玉生还想着要从苏家坳搬到江口街上去住，要不然这未来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而自己这张老脸也找不到地方搁。
我随着杨秀英来到了玉生工作的车间。
这个坐落在北碚郊区的工厂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工棚，除了大门以外全部都密封着，这在火炉似的重庆显而易见会热到什么程度。工棚里面摆着几台机车，几个工人正在那里工作，旁边的地上摆着一些加工好了的产品，都是一些摩托车轮毂。穿过一道狭小的门，我来到了玉生工作的那个车间。才一进门，我就看见玉生在那里挥动着铲子往地上一个热气冲天的洞里铲着一些废弃的金属。玉生穿着一身有点褪色的迷彩服，黝黑的脸上汗如雨下。
玉生看见我来了，放下手里的铲子向我走了过来。我问玉生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工作上还好不。玉生说还可以，就是有点热，其实工作量还不是很大。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一股热浪直袭我胸口，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工棚里空气很差，到处都迷漫着浓重的烟尘，我感觉到有点呼吸不畅，捂着嘴咳了两下。
我说玉生我们摆哈龙门阵吧。玉生说好。我说这不会影响到你的工作吧。玉生说没得事。我和玉生就在那夹杂着热浪烟尘和机器的轰鸣声中说着话，我看见玉生在叙述往事的时候显得异常平静，好像这根本就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末了，玉生说了句这一切都是命，我听着觉得心头一颤。
我很快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工棚，我不是受不了那里的环境，我实在是不愿再看到玉生回想往事时的那种平静，我能深刻地感觉到玉生那水面一样平静的下面深藏着的极大痛苦。
在我开车回来的路上，来时还放晴的天空竟然下起了大雨，我在车里看着雨中的公路向远方一直延伸，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
玉生出生的时候正值全国掀起大跃进运动，家里生活特别困难，天天喝那种几乎全是清水的稀饭。那年月生活极度困难，玉生娘没有奶水，玉生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玉生娘没有办法，把稀饭端到桌上放着，让稀饭慢慢沉淀，然后自己喝去上面的清水，把沉淀下来的稀饭给玉生吃。玉生吃着碗里的稀饭，一双小手扒拉得满是口水。我曾听外婆说过，玉生小时候得过一种怪病，叫什么脱大肠，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知道，据说很痛苦，要用蓖麻叶医治才能稍微减轻一点痛苦。我在想这是不是和那时的生活条件有关呢。
在苏家坳后面的山梁下面，有一个荆竹小学，学校里全是苏家坳附近的孩子在那里读书。玉生每天清早起来放完牛之后，就背着个帆布书包到荆竹小学去上学。早上爬到那道山梁的时候，玉生总会在山梁上那棵枫树边回望一下苏家坳，然后蹦蹦跳跳地一路小跑去学校。我太熟悉苏家坳山梁上的那棵枫树了，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玩，爬到树上去看满山的翠绿。枫树很古老，在我小时候就已经濒临死亡，树干有点腐烂，中间还有个洞，我们时常从那个树洞里钻进去捉迷藏。枫树已经没有一片叶子了，全部掉光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树干还顽强地屹立在苏家坳那道山梁上。很长时间以来，那棵屹立不倒的枫树在我印象里面就是苏家坳的象征，当我在远处看见那棵枫树的时候，我就仿佛看见了苏家坳那不屈的灵魂。
不知什么时候，我再看不见苏家坳山梁上的那棵枫树了。听苏家坳的人说，那棵枫树死了，烂得倒在了山梁上。不知怎的，我在听说这事的时候，竟然有点哽咽。我曾一个人来到那道山梁上，萧瑟的秋风吹得我满眼泪水，站在那棵枫树曾经生长的地方，遥望远处的山峦，我看见了遥远天边的那道晚霞。
我曾固执地认为，苏家坳山梁上的这棵枫树是有灵气的，他是苏家坳的魂，树倒了魂就散了。自从这棵枫树倒了之后，苏家坳里的人家就开始一家一家地搬到江口街上去住去了，当我现在在山梁上回望苏家坳的时候，那里竟然显得异常的落寞。
玉生在荆竹小学生活得很愉快，虽然经常吃不饱，但是这里有一群小伙伴在一起玩耍，玉生就满足了。放学回家的玉生还要把家里那头水牛牵到坡坡上去放养，这可是乡下人的宝贝，犁田种地什么的全靠它了，得伺候好。在学校里，玉生读书很刻苦，从小就立志要为家里争光，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后来还被老师推荐到镇里去读初中了。那时的升学不像现在这样要考试，而是实行推荐，可见玉生小时候还是很刻苦的。
玉生的个子不高，大概只有一米六几的样子，但是很强壮，我在想这不仅得益于部队的锻炼，更和他小时候经常爬这道山梁分不开。在荆竹小学，玉生一天除了读书就是打架，而且打出了名气，可以说在整个荆竹小学都很有名气。玉生喜欢打架但从来不去惹事，他总是在别人欺负弱小的时候出手，一般只要玉生一出手，欺负别人的那人都会买账。其实玉生不知道，他的这些行为，被一个小女孩儿看在了眼里，这个小女孩儿就是和玉生家二妹月兰玩得很好的杨秀英。在当时杨秀英小小的心里，玉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勇敢的人。
到镇里上初中的玉生读书更加努力了，但是我只能说玉生是生不逢时，那时中学生的主要任务根本就不是读书，而是出去建水库搬石头，学校里基本就没几个人在读书。在这样的情况下，玉生感觉自己的数理化成绩很差很差，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玉生更加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这个，直接导致了自己后来命运的改变。
在学校待着觉得没什么意思的玉生回到了苏家坳，帮家里做一些农活。在农田里忙活的玉生总是看着天上飞过的鸟儿发呆，他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这些鸟儿一样飞到外面的世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在听说镇上在招新兵这个消息的时候，玉生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他看着苏家坳那深邃的夜空，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玉生以全镇第一的成绩通过了新兵录取考核，被送到了武汉军区侦察连。从踏进绿色军营的那一刻起，玉生就暗中起誓，自己一定要活出一个人样来。新兵的训练是异常辛苦的，尤其是玉生他们侦察连。玉生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在平时训练的时候总是要比别人多付出几倍的努力，早上起得比别人早，晚上睡得比别人晚，在侦察连的军营里，玉生抛洒着自己的青春和汗水。
这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新兵考核的日子了，玉生沉着冷静，在全连的新兵考核中以各项军事素质第一的优异成绩顺利通过考核，被各个连队竞相争抢。玉生是个懂感情的人，他觉得是自己的连队培养了他，于是主动要求留在了侦察连。
在这之后，连长和排长对玉生是更加器重了，排长还拍着玉生的肩膀说，玉生你一定要好好搞。玉生在这以后的训练中更加刻苦努力了，他觉得不能辜负连长排长的厚望。玉生那时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自己的训练，在他的眼里，训练就是一切。
一年一度的军事大比武马上就要来临了，这是全营的盛事，各个连队都想借此机会来立名扬威。连长在一个晚上找到了玉生，把玉生叫到训练场的边缘，看着玉生说，玉生呐，我们连队打算派你去参加全营的军事大比武，你意下如何啊。玉生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没作好准备，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连长，我觉得自己各个方面都还训练得不够，你还是叫排长去吧。连长笑着拍拍玉生的肩膀说，这其实就是你们排长的意思。玉生红着个脸站在那里不说话。连长看着玉生说，就这样吧，你好好准备，千万别给我们侦察连丢脸。
玉生在给我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眼里亮着一种自豪的光芒。工棚里那嘈杂的声音明显没有遮住玉生的热情，玉生脸露笑意，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我没有说话，带着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玉生。
那天天气晴朗，整个比武场旗帜招展。玉生哪里看见过这阵势，但他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各个连队来参加这次比武的全是排级以上的干部，只有玉生他们侦察连是玉生这么一个才下连队不久的新兵蛋子来参赛的。玉生看着场外自己的连队，暗中下决心一定要为连队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