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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朝林(2)

在厨房的对面还有两间完全是用石砖砌起来的房屋,和整个木结构房屋呈一个拐角,这在当时非常罕见,因为在整个苏家坳甚至在龙潭镇上,这种完全用石砖砌起来的房屋都很少见,一般只有有钱人家才住这种石砖砌的房屋,一般的老百姓家都是木结构房屋。在小时候我的眼里,正是朝林舅舅家的这两间砖房,让我对他钦佩不已,觉得朝林舅舅居然可以在苏家坳这么一个藏于深山的小村庄里建出一个砖房来,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小时候去苏家坳耍,要是有机会去朝林舅舅家的砖房里睡上一晚,都会觉得兴奋得不行。

整个木结构房屋和砖房围着一块院子,院子的边缘有一棵很茂盛的橙子树,枝丫已经接到了砖房的房顶了。我清楚地记得朝林舅舅的大儿子张峰小时候在砖房顶上玩耍的时候不注意从屋顶掉了下来,摔得个半死不活,连夜从苏家坳赶到十几里外的龙潭镇求医,把朝林舅舅一家吓得魂飞魄散。

我去到朝林舅舅家耍的时候,总是喜欢在他家客厅耍,而那客厅的墙壁四周都贴满了一些政策语录和一些宣传图画,正中靠墙的地方还摆有一张方桌和几张老式的雕花椅,给人一种很庄严肃穆的感觉。现在想来这个客厅应该就是当时苏家坳的村委会活动室了,朝林舅舅能把自家的客厅用来作为村里的活动室,这份付出和度量现在看来真是难得。

朝林当上村支书以后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在横亘于苏家坳和江口之间的那条河上建一座吊桥。以前从苏家坳到江口去的话,除了要走上几里山路之外,还得去渡河。一根绳子连着河的两岸,一条小船拴在绳子上,渡河的时候就坐在船上用力拉绳子,小船就渡到河的对岸去了,有时如果遇到下大雨河里涨水,苏家坳的乡亲根本就没办法到江口去置换一些日常用品,生活很是不方便。

朝林做事极其认真,想到既然自己当上了村支书,就应该为苏家坳的乡亲们做几件好事,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乡亲们的信任呢。朝林开始挨家挨户地和乡亲们说明自己的意图,希望得到乡亲们的支持。那一个个黄昏,朝林几乎踏破了苏家坳所有的门槛。朝林的想法得到了苏家坳一部分乡亲的支持,但还是有相当大一部分乡亲不理解朝林,说建不建桥有什么区别吗,这么些年还不是一样的过来了,渡船不是挺好的吗。

为了做好自己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朝林很早就去咨询了一些相关的建筑常识,跑到市场上去联系好了钢筋水泥等必备的建筑材料,就等着乡亲们的支持了,但朝林怎么都没想到乡亲们竟然是这个态度。

苏家坳的夜晚,异常的宁静,朝林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他一直在想,乡亲们其实还是想建这个桥的,只是不太愿意从本来就很微薄的收成里面拿出一些来建桥罢了。朝林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家的那几头猪,如果牵到江口去卖了的话,应该勉强可以凑齐建桥的费用了。朝林把自己的想法对媳妇儿陈碧仙说了,没想到得到了陈碧仙的大力支持,陈碧仙说,那我明天就把那几头猪牵到江口去卖了吧。

朝林提着斧头就进了自家的山林,把那些长得极好的树木一根根地砍倒,然后找来木匠锯成一块块结实的木板,小山一样堆在了自家的院子里。做完这些准备工作,朝林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带着苏家坳的一些乡亲来到了河边。在一阵鞭炮响过之后,朝林和乡亲们开始架设起了苏家坳的未来。

朝林把架桥的地址选在了江口小学附近,在河的两岸用钢筋水泥浇筑了两个结实的柱子,然后把几根很粗的铁索固定在两岸的水泥柱子上,形成了一个铁索桥的雏形,做完这些之后,朝林带领乡亲们到苏家坳自家院子里把那些锯好了的木板全部搬下来一块块地铺在这些铁索上,用钢丝固定起来。经过朝林和乡亲们连续几天的奋战,一架简易的铁索吊桥就雄伟地横跨在了苏家坳和江口之间的河面上。完工那天,艳阳高照,苏家坳的乡亲们都来了,他们欢呼雀跃,喜庆的鞭炮在悬空的铁索吊桥上响彻云霄。

我对这座连接苏家坳和江口之间的铁索吊桥有着一种难以忘却的特殊感情,小时候只要是去苏家坳,必定会在这座吊桥上来回地蹦跶,尽情地享受着桥面晃动带给我的极大刺激。那晃动的桥面和桥下清澈的河水就是我的童年,是我那永远都回不去了的天真岁月。我长大之后到过无数的地方看见过无数比苏家坳这座微不足道的吊桥更有名更雄伟的大桥,但我始终无法摆脱苏家坳那座吊桥的影子,无论我身在何方,那座小小的吊桥总会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怎么都挥之不去,以至于直到现在只要是我走到类似的吊桥上,我都会不自觉地去不停地晃动,好像只有在这样的晃动中,我才能更看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的来路。

朝林建铁索吊桥这件事在苏家坳的乡亲们中间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乡亲们都觉得朝林是一个愿意为苏家坳做好事的村支书,暗中对朝林钦佩不已,这也为朝林接下来修路和开加工坊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从江口到苏家坳除了山高坡陡以外,还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可以走,整个山梁全是那种最原始的泥巴路。天晴的时候还稍微好点,一旦遇到下雨天,雨水一冲,整条路上全是稀泥,不但难以找到下脚的地方,甚至还滑得不得了,一不留神就会摔跟头,有滚下山坡的危险。小时候去苏家坳,觉得这样的路走起来很好玩,长大以后,便觉得苦不堪言,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来苏家坳走亲戚,背上一些东西,还没等走完一半的山路,就已经累得不行了。

朝林建好铁索吊桥以后,就意识到这条路不得不整修了,年轻人还好,可老年人一旦滑倒,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有了建桥的群众基础,朝林这次修路的想法得到了苏家坳乡亲们的大力支持,乡亲们纷纷表示,自己会尽最大的努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力配合朝林把这条苏家坳通往外界的路整修好。

那时节苏家坳很穷,乡亲们为了节约开支,都是自己到附近的河滩山头去捡一些平整的石块用来修路,乡亲们甚至连水泥都没用,硬是用汗水和石块铺就了一条从山脚通往苏家坳的山路。站在苏家坳的山梁往下看,那些形状各异的石块在阳光的粉饰下显得光彩夺目,沿着崎岖的山梁延伸,一直延伸出了苏家坳乡亲们的梦。

这么些年过去了,经过无数的风吹雨打,当年朝林带领乡亲们整修出来的这条路依然完好无缺地横在苏家坳的那些山梁上。直到现在,只要是我到苏家坳去,走着脚下的这条路,我眼前就会不自觉地呈现出乡亲们顶着烈日筑路的情形,是那么让人亲切和感动。

经过这些事以后,朝林在苏家坳乡亲们中的威望一下子提高了不少,而苏家坳的乡亲们也比以前显得更加团结了。时光在苏家坳乡亲们的春种秋收中流走,显得寂寞而平静。朝林看见乡亲们忙碌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肩头的担子是如此之重。

苏家坳地处偏僻,藏于深山之中,就算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从苏家坳走到江口街上的话,也得花上半个小时,更别说那些行动不便的老年人了。苏家坳的乡亲们平时想置办点什么日常生活用品,都是挑在江口逢场之日。江口每逢四天一场,这时,苏家坳的乡亲们就会用背篓箩筐之类去江口街上买上一大堆东西回来,等回到苏家坳的时候,早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单是置办点日常生活用品还好一些,毕竟不是很重,可要是遇到打米的时候就麻烦了,先得从家里装上满满两箩筐谷子,这两箩筐谷子少说也在一百斤以上,然后挑着这些谷子走上本就难行的山路,到江口街上的加工坊把谷子打成大米以后,还得挑着回到苏家坳。这一去一来至少在两个小时以上,这还得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办得到,而那些年老体衰的老年人,就只有颤颤巍巍地背上那么一小口袋谷子去打成大米,回来以后几天就没了,然后再继续颤颤巍巍地上路。

朝林看到苏家坳的乡亲佝偻着背走在山路上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刺痛感袭遍全身,这个时候,一个想法在朝林的意识里萌发。

咱们到哪去找那么些钱啊。陈碧仙在听到朝林想在苏家坳开加工坊这个想法的时候,一脸茫然地看着朝林。我们不是还有点积蓄吗,我去山林里砍些树木去卖,然后再去找乡亲们凑点,应该差不了多少了。朝林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陈碧仙没有再说什么,对于朝林的任何决定,陈碧仙都是无条件支持的。

朝林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自来水。苏家坳是没有自来水的,乡亲们平日里都是到不远处山梁上那口水井里去挑水喝的,甚至不少乡亲连自来水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他们会问这么一个问题,水不去挑的话,会自己来吗。

朝林首先想到的是水井的高度,苏家坳没有特殊的设备,所以只能到那些地势比较高的水井去接自来水管道了。朝林想到了苏家坳的那个庵堂,庵堂离苏家坳还有一定的距离,在苏家坳比较高的一道山梁上。庵堂上有一个水井,不知道为什么,那里的水特别甜,喝起来清冽可口,我记得小时候到苏家坳去的话,离开的时候我都会去庵堂上的水井里装上满满一罐子水带走,拿回家再喝,还舍不得一口气喝完。

朝林买来了抽水泵和水管之类的东西,带着几个年轻小伙子就开工了。为了保持井水的清澈,朝林还特意用水泥给水井做了个盖子,以便遮住那些树叶之类的杂物。经过几天的奋战,苏家坳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乡亲们再也不用去水井里挑水喝了,只需在自家门前打开水龙头,那甘冽的泉水就自然顺着水管哗哗地流了出来。

有了自来水,朝林就开始策划着在自家偏房里开加工坊了。朝林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钱,自己亲自跑到湖南去买来了一整套打米的机器设备,安装在了自家左边的那个偏房里。自此以后,苏家坳里响起了轰隆隆的机器声,那些白花花的大米随着机器的轰鸣都装进了乡亲们自家的粮仓,乡亲们再也不用跑那么远的山路去江口打米了,这给乡亲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我对这个加工坊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由于新鲜好奇,小时候我经常跑到朝林舅舅家的加工坊里去玩,才一进门,一台轰鸣的机器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朝林舅舅守在机器面前,不停地忙碌着,身上和头上沾满了微小的灰尘。不知是出于一种对机器的敬畏还是什么原因,那时的我看着忙碌的朝林舅舅,总是觉得特别地精神和帅气,像一个战士一样,充满着无穷的阳刚之气。

除了这个加工坊以外,朝林还在自家开了一个小卖部,卖一些诸如牙膏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以方便苏家坳和附近村庄的乡亲们。那时节,我总是觉得朝林舅舅家院子里热闹非常,活像赶场一样。

朝林在做完这些事以后,还自己掏钱承包了苏家坳的一块水田,然后把其砌成了一个鱼塘,在里面养了不少的鱼,等鱼长大了再拿来卖出去,以此来挣点钱补贴家用。这个鱼塘可以算得上是我小时候的天堂了,我经常和张峰跑到鱼塘里去钓鱼,晚上深更半夜了还会到鱼塘的田坎上去钓青蛙,用一根带着钩子的线挂上食物,不停地在青蛙眼前晃动,待到青蛙跳起来咬住食物的时候,我们顺势就钩住了青蛙。可以这样说,这个鱼塘见证着我的成长,见证着我的童年,不过可惜的是,这个鱼塘在朝林舅舅离开苏家坳到县城去居住之后就荒废了,一直无人打理,到现在已经是残破不堪了。

那几年,苏家坳的乡亲们疯一般地涌到外面的大城市里打工挣钱,整个苏家坳仿佛在顷刻之间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朝林在勉强维持加工坊几个月以后,变卖了加工坊里面的一切设备,辞去了村支书一职,到四川遂宁去买回了一台方圆牌农用车,自己跑起了货运。我估计连朝林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跑竟然跑了几十年,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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