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都出去了，离家越来越远了，回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亚川刚出去的那几年，还有几个孩子在苏家坳陪着他的，可是到了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全都离开苏家坳出门去了，整个苏家坳就只剩下你外公、外婆两个人了，我不知道那些岁月他是怎么过来的，我在想苏家坳的那些山梁肯定都已经被他踏得瘦了。其实我也不想出去啊，但有哪样办法呢，如果不出去的话，我们就只有喝西北风了。现在想想挺不是个滋味，我还是该在苏家坳陪陪他老人家的。
你外公生于苏家坳，长于苏家坳，现在用自己的灵魂守着苏家坳，他这辈子都很少离开过苏家坳。以你外公的见识，要是出生在现在这个时代的话，他肯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想想你外公这辈子读了不少的圣贤书，却英雄无用武之地，硬生生地在苏家坳这块土地上过完了自己的一生，甚至连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真是无用啊。
你外公和外婆的关系可好了，在我印象里面很少看见他们吵架，我甚至觉得以你外公的好脾气他们是怎么都吵不起来的。我一直觉得，你外公作为一个男人来说是相当有魅力的，那么宽容那么大度那么知书达理，这在整个苏家坳口碑都好得不得了。从这点上来说，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你外公个子那么小，却找到了比自己还高的外婆了。
最让我难过的就是你外公的晚年过得那么造孽，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眼看着生活不断地好起来，自己却熬不住了，那么匆匆忙忙地就走了，走得那么突然，甚至连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说去就去了。那时，我们各家的条件都稍微变得好一些了，孩子们都在长大，全部出去找钱了，你那年也刚好考上大学，一切都在朝着很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你外公却在那一年走了，走得那么急，他怎么就不再熬几年啊，哪怕只有几年也好啊。
你外公那是悲伤过度才走得那么早的啊。那一年，你大外公在苏家坳过世了，招魂的法事做了几天几夜。你外公在大外公过世的时候，痛苦得不成个样子了，整夜整夜地守在他的灵前。我们都劝他，说自己年龄大了，得保重身体，节哀顺变，别悲伤过度了。可他不管我们怎么劝都不听，一直坚持着守到你大外公下葬的那一刻。一从你大外公下葬的坡上回来，你外公就一病不起，不到一周的时间，你外公就跟着走了，走得那么痛苦不堪。
外公过世对我们的打击是致命的，那些时日里，我们都觉得在突然之间完全失去了依靠，失去了精神支柱。我们知道你外公喜欢热闹，于是买了几大箩筐的鞭炮，在苏家坳不停地放，放得整个苏家坳烟雾弥漫响声震天，但再大的响声都已经唤不回你外公的生命了，你外公是真的走了，再不会回来了。
你外公生前是那么喜欢读书，那么看好你的前途，总是说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他如果知道你现在会写书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你记得一定得去苏家坳看看他，让他看看你写的书，让他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三
月兰说只要我一看见我家新屋房梁上的那块匾，我就忍不住想哭。那块匾是你外公送来祝贺我们新居落成的，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新居落成的那一天竟然是你外公下葬的那一天。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会这样对你外公，他这辈子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在你外公临走的那些日子，我没有陪在他身边照顾他。你外公走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有点让我不知所措，我们那时正在筹办新居落成的酒席，突然从苏家坳传来消息，说是外公不行了，我赶紧丢下一切，拼了命地赶往苏家坳，等我赶到苏家坳的时候，你外公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我拼命地哭喊着，但你外公还是在我的哭喊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及时把你外公送去医院，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果呢，就算是一样的结果，那至少我们算是尽力而为了，总好过现在这样不停地自责啊。你说外公究竟是得什么病去世的啊？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倒是觉得你外公的病是被气出来的。
你外公一辈子都在造孽，一辈子都在被欺负，甚至可以说是被气了一辈子。
你知道你外公的性格，他一般是不会去和别人计较什么的，但往往正是这样，一些人总是认为他好欺负，不停地来找他麻烦。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个叫赵桂兰的妇女，总是喜欢来找你外公的茬，经常逮着你外公骂，骂得真是要有好难听就有好难听。你外公不去理会她，只一个人生闷气，我可忍不住了，于是跳出来和她对骂，一点都不甘示弱，骂得整个苏家坳都听得见，弄得附近几个村子的乡亲都知道，张洪钧家有个月兰，小小年纪竟然厉害得不得了。
我那时本来还在读书，但家里确实太穷了，再加上我读书不得行，你外公在家还经常被别人欺负，我就一气之下不去读书了，回家帮你外公、外婆做事。在学校里觉得读书很痛苦，一旦回到家看着别的孩子去读书，还是想去读书，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记得自从我回家以后，那些平时喜欢欺负你外公的人就收敛一些了，但我还是觉得有吵不完的架。
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件事，其中一件事是和分知青财产有关。
那时的苏家坳住着几个从城里来下乡的知青，一个个看起都标致得不得了，穿得都和我们这里的不一样。那几个知青有的住在乡亲们家里，有的住在村里的公用房里。你外公对那几个知青特别地好，经常和他们一起摆龙门阵，摆得个笑嘻嘻的，有时家里弄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总会叫他们来一起吃，搞得我都有点被冷落的意思了。只不过我也挺喜欢那些知青的，他们会给我讲一些城里的事，一些在苏家坳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新鲜事。
那几个知青在我们苏家坳待了几年以后，全部都回城去了，回去的时候个个都像疯了一样，有哭有笑的，哭的时候痛苦不堪，笑的时候简直像中了状元。他们离开苏家坳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外公的不舍，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门关得紧紧的，不晓得在里面干什么。
那些知青回去的时候，从城里带到苏家坳来的东西全部都没带回去，于是队里做主说是大家来分了。这下可了不得了，乡亲们像一群疯狗一样跑去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你外公看中了其中一张床，想拿来作为纪念，可是等我们搬床的时候，那个赵桂兰竟然一屁股坐到床上，破口大骂，说你张洪钧有什么资格来选东西啊，你是个当干部的，有什么脸来和我们这些百姓抢东西啊，你为队里干了些什么啊，在大家干活的时候总是看不到你的影子，还总是照顾家里人，分配给他们一些最轻松的事，你还有没有脸啊。
你外公哪里是那样的人嘛，他总是先苦着自家的人，从来不会让苏家坳其他乡亲有半点委屈，那年龙潭建水库，找不到人去，还不是我大姐英子去的，这算是哪门子照顾家里人啊。我看见赵桂兰那唾沫横飞的样子，气得我双脚直跳，当时就想过去扇她两巴掌，但你外公拦住了我，还吵了我，硬生生把我拖回家去了。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回到家还想跑出去报仇，结果被你外公关在了屋里。我当时非常不理解你外公的做法，觉得作为一家之主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么胆小啊，都被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却连声都不敢吭一声。
另一件事是和一头猪有关。
你知道苏家坳是家家户户都养得有猪的，那是乡亲们一年到头的希望，都指望着这个换些过年钱，以便去买些来年用得着的化肥之类的东西，同时也指望着可以做点腊肉、香肠保存在家里，待到平时还可以弄点儿来打打牙祭。猪和牛在乡亲们眼里那都是家里的宝贝，缺一不可啊。
有一回，你外婆在自家地里锄草，不晓得是哪家的猪偷偷跑到地里来啃红苕叶来了，你外婆于是想去撵走，但怎么都撵不走，你外婆急了，捡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结果正好砸在了那猪的脚上，那猪嚎叫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外婆锄完草回到家里，那时我正在睡觉。等到傍晚的时候，我被一阵咒骂声给吵醒了，起来一看，看见赵桂兰正站在我家院子里，手里牵着一头猪，在那指着外公、外婆一阵狂骂，而外公、外婆则一声不吭任由咒骂。
看见赵桂兰那样子，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进屋操起扁担就想过去跟她拼命，可是还没等我来到赵桂兰面前，你外公就挡住了我，逼着我把扁担放下。我当时气不过他的胆小，哭喊着把扁担使劲地扔到了坎脚的水田里，溅起了几点泥水。
你外公最终还是接受了赵桂兰那无理的要求，自己掏钱把那头被外婆用石块砸瘸了的猪买了下来，养在了自家的猪圈里。因为这事，我气得整整几天都没和你外公说一句话，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可以这样啊。
现在你外公走了，这么几十年过去了，我也经过了无数的生活磨难，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你外公当时的做法，那该是怎样一种宽容和大度啊。
说来真是一件奇事，你外公被迫买来的那猪竟然出奇地肯长，到了年关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竟然长到了三百余斤，肥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更让人称奇的还在后面呢，那猪好像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去杀它，在我们打开猪圈门的时候，它竟然自己从里面走了出来，径直走向了院子里那根早已准备好了的长凳，一声不响地倒在了上面，看得请来的师傅都啧啧称奇。
我最佩服你外公的地方还是他对子女的一视同仁，从来不像有些家庭那样重男轻女。有时我累着了早上不想起床，你外公就会阻止你外婆来叫醒我，让我睡够了自己起来。我们六兄妹之中，只要是哪个读得书，你外公一定会砸锅卖铁地送去读书，从来不会说只让你两个舅舅去读书，而不让我们去，只是我自己读书不得行，早早地自己跑回家来了。你外公的这些做法看起来简单，但在当时的乡下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我现在年纪大了，记不住事了，一时半会儿之间只想得起你外公这些事了，以后想起了再给你讲吧。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你外公得的是什么病，他身体一直都是好好的，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你玉生舅舅说外公是悲伤过度才走那么早的，华筝说你外公是过于累了才走那么早的，我却一直觉得你外公是被气得遭不住了才走那么早的，他这一辈子都是在被气中度过的，现在走了也好，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解脱吧。
四
菜兰说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自己有一个温暖的家，你外公是特别疼爱我的，他老人家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那时，我们家的条件特别差，差得我找不到用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苏家坳的夏天特别地热，热得像一个大大的蒸笼，而且由于树木丛生，蚊子显得特别地厉害，总是嗡嗡地飞来飞去，叮得人痛痒难当，小时候的我算是尝尽了这其中的苦楚。那时候，不管再热都没得电风扇，蚊子再厉害都买不起蚊香，可想而知我们家当时的条件差到什么程度了。到了晚上，我们会在院子里铺一块草席，一家老少在那里睡觉乘凉，这个时候，外公一般都会去院子的角落里点燃一堆青草，用以驱赶那些到处飞舞的蚊虫。我们躺在草席上，看着繁星璀璨的夜空，听你外公给我们讲过去那些催人泪下的故事。
到了寒冷的冬天，我们就会在屋里烧上一堆柴用来烤火，饿了的话就丢几个红苕到火堆里，不一会儿，那红苕的香味就飘满了整个屋子，馋得我们口水直流。我记得有一回，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你外公在屋里点了好大一堆火，烈焰映红了他那瘦削的脸庞，看起来竟是那么的虚无缥缈，一点都不真实。那晚不知道为什么，你外婆总是逮住你外公说个不停，说他不知道节约，浪费了不少的柴，平时从来不去捡一根柴，割一把草，现在还在这儿浪费，根本就不替自己着想。外公开始一句话都没说，任由你外婆在那吵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你外公一声不吭地去屋外端来了一盆水，使劲泼在那熊熊燃烧着的柴火上，我听见了哧地一声，那燃着的大火瞬间就熄灭了。外公丢下盆朝着外面跑了出去，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得跟着外公朝着茫茫夜色中跑去。
外面很冷，刺骨的寒风刮得我脸颊生疼。我看见你外公一个人跑向了河边，我们吓得哭了起来，拼了命地追过去。等我们几个追到你外公的时候，大家突然抱成一团痛哭起来，哭声夹着寒风呼啸声，刺破了茫茫黑夜，直达遥远的苍穹。我记不得那时我有几岁了，只记得那时很小很小，华筝都还没有出世呢。
在你外公的严格教育下，我们从小就非常听话，从来不调皮捣蛋，家里如果来了客人，我们几个更是彬彬有礼，不管客人怎么喊，我们都不会上桌吃饭，总是自己夹点菜到一边去吃。我还记得有客人说过，张洪钧家的几个伢子都很有家教，待客那是相当有礼貌。
你外公一辈子过得特别辛苦，那时候当生产队长也受了不少的气，还经常挨骂，我是看着都着急啊。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的生活会那么困难，我们基本上算得是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的，经常都在为填饱肚子而发愁。你外公总是让着我们，一旦有个什么好东西都会替我们保存着。我记得那时候，大米、红苕是和着一起煮的，我们围着家里那个破旧的灶台，闻着锅里的香味，口水都流出来了。等到煮好了，打开锅盖一看，里面热气腾腾的，外公拿过我们的碗，给我们盛上白生生的大米饭，看着我们几个在那狼吞虎咽，而自己和外婆则啃着那几个黄黄的红苕，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心酸。
你外公在我眼里是永远值得敬佩的，他老人家很重视我们的教育，经常告诫我们一定得好好读书，说不管自己再苦再累都会送我们读书。我读初中那会儿是在荆竹小学的戴帽初中，后来为了让我得到更好的教育，就把我弄到了龙潭镇上的龙东小学办的戴帽初中去读，那里距离苏家坳有十几公里路程，是你外公亲自送我去的，还去给我买来了牙膏、牙刷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让我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那时候，我大姐英子已经结婚在龙东，所以我就住在大姐家。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在龙东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被你外公弄到苦竹中学去读书去了，直到我初中毕业。我们那时节时兴去读中师，尤其是农村的孩子，因为中师的学费相当便宜，而且读出来还可以去当小学教师，这等于有了个固定的工作，一辈子都不用愁了。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中师，这让你外公很失望，这点我从他的眼神里面是看得出来的。过了两个月，你外公叫我再去复读一年，我没有去，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从那以后，我就留在了家里帮着你外公、外婆一起做事，以此来减轻一点负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