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整个玉阳城大雨滂沱，街道少有行人。慕梓自车上撑开油纸伞，下了车，进了清风楼。
一进清风楼，便有小厮前来给她引路，径直往清风楼的后院引去。慕梓随着小厮走过上次走过的长廊，一直走到前天来过的流影亭中。而此刻，高子煜就在流影亭中，一袭月白衣衫，正立于栏杆之前，看着亭外的雨景。
慕梓眸子一动，走入流影亭，嘴角微微上扬，开口道：“不知殿下向我递下请帖，邀我前来，有何要事？”
高子煜闻声转身，只见慕梓正站于他身后，一身窄袖玄衣，负手而立，尽显英气。而眼中依然是那淡淡的目光，虽脸含微笑，却有着微不可察的疏离。
高子煜一笑，朝慕梓作了一揖，道：“子煜见过天女。”说罢，又作了一个请的姿势道：“天女请上座。”
慕梓点头，促膝而坐。高子煜见慕梓已坐下，便也随即坐了下来，然后取过茶几上的茶，手法娴熟地给慕梓以及自己倒了一杯。
慕梓看着这茶，笑问道：“殿下此番请我来，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喝茶吧。有什么话便直说吧，若我慕梓能帮得上忙的，必定帮。”
高子煜闻言，微微一笑，说道：“看来天女也是爽快之人，那我便也不去绕那些弯弯道道了，此次请天女前来，确是有事相询。”
“殿下请讲，慕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好吧。”高子煜说到这，脸色庄重起来。“天女可曾知道，北郑国在近日，对中黎国出兵了。”
慕梓端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如常道：“我如今身居烟羽斋内，又因为雪公子是千羽楼楼主，可知各方动静，所以郑国对中黎出兵一事，我也知晓，只是所知毕竟有限，了解不详。不知殿下此番提及，可是因为此事与西夜国有关系？”
高子煜点点头，说：“不错，因为中黎国与我国是盟国，所以几日前，中黎国的求助国书，已送到西夜，其中虽未提及借兵一事，但却已言明其中厉害关系，若中黎国利益有所受损，西夜国也绝不能袖手旁观。而在昨日，我收到了父皇的密信，其中有提到，让我立即赶回西夜。所以，我想在我回西夜之前，问天女几个问题。”
“问我几个问题？殿下身为西夜国的皇子，有什么问题，是需要向我相问的？”慕梓喝下一口茶，缓缓说道。
“天女真是会说笑，我虽然身为皇子，但我也不是无所不能，至少天下之事面前，看得不如天女你透彻。”高子煜微微笑道。“其实，我特别想知道的是，天女你对如今的九州局势，有何看法？”
“我对如今的九州局势的看法？”慕梓的蛾眉微微一挑。
“不错，还希望天女，能如实，相告。”高子煜的语气忽然变得郑重。
“好，也罢。”慕梓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我到了你这，便也如你所言，不去绕那些弯弯道道了，你若真想知道，那我便也告诉你，其实如今的天下，在我看来，不过如同群虎相争，只有最强大的那一个，才能留到最后，傲视九州。所以各国相斗，到天下一统，也是迟早的事。至于如今东胜攻打晋国，北郑也向中黎出兵一事，我一点都不意外。而东胜，又是九州最强盛的国家之一，除了楚国，恐怕没有哪一个国家能比得上他。更何况如今，它还煽动了郑国，让郑国成为自己的盟友，这样一来，他的实力，就更强大了。在我看来，如今北郑虽向中黎出兵，其实不过也只是作为东胜伸出的，另一只搅动九州战乱的手。”
“而且在雪公子的帮助之下，我还得知，东胜除了在明面上挑起与各国的战争，在暗下，他还对江湖势力进行聚拢，我要追查的冥夜，便是属于东胜国麾下的夜寒宫组织。如此一来，东胜国夺取九州的目的，便能更快，更彻底地实现。”慕梓说完，看向高子煜。“这些，便是我目前对九州局势的看法。”
高子煜听罢，眉目轻敛，许久才言：“这么说来，这样的局势，竟是对天女不利了。”
“呵，”慕梓轻笑一声，“不错，对身有得天女便得天下说法的我来说，这样的局势，的确对我不利。”
“那天女，真能帮助你所辅助的国家，你所辅助的人，夺取天下吗？即便局势是如何恶劣。”高子煜说这话时，眼睛直视着慕梓。
慕梓自然感受到了这样的目光，但一双眼睛毫无躲闪地对视回去：“那殿下认为呢？”
高子煜一笑，没有回答。
慕梓收回目光，看向亭外的大雨：“殿下可知道，玲珑天女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
“真正的含义？”高子煜不解。
“其实玲珑二字的本意，并非是世人所说的，是玲珑之人的意思，它的真正本意，其实是从日昤昽，意为九天之阳普照天下的意思。而天女，则是遵天命而行的人。所以玲珑天女，并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意，去辅助任何一个国家或者人，即便我们天女有天大的能耐也是一样。也就是说，如若那人不是秉承天意之人，我们天女也帮不了他夺得天下。只是世人愚昧，只看到了天女帮助自己所辅之人君临九州，却不知道九州的运转，还是由天意来作主的。”慕梓说罢，收回投向亭外的目光。
高子煜听罢，许久不言，慕梓的这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根本不给他丝毫机会。他今日请慕梓过来，的确是想作最后一次努力，若天女上次所说的话是推脱之辞，他也好用真诚之心去说服她，可如今她说她万事皆遵天命而行，也就是说，西夜国已没有任何机会。若得天女便能得天下，那依目前情况而言，也就是说，西夜迟早会亡。不过……哼，天意吗？
高子煜嘴角一勾：“原来如此，那上次天女说你已经择主，那这位未来的天下之主，秉承天意之人，是楚国的三皇子，叶玄吗？”
此话一出，慕梓略微怔了怔，但转念一想，高子煜也不是平凡之人，知道这些事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便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高子煜一笑，看来千影所猜果然没有错，她要辅助的人，果然是叶玄。
“那既然如此，子煜也不好再强求天女什么了，我打算明日便启程回国，至于上次我答应，帮天女彻查冥夜一事，子文会留下来，助天女一臂之力的，也算不负我和子文当初的承诺。”高子煜说道。
慕梓听罢，嘴角一扬。心中却暗想，把高子文留下来，这是在帮她还是在给她添乱啊！可嘴上仍是说：“那慕梓，便谢过殿下了。”
“天女不必言谢，只是，若有一日西夜与楚国开战，恐怕我们再也不能像这次一样，端坐品茶了。所以，子煜还是希望，即便有一日两国开战，在私下，天女，还能把我高子煜，当成是朋友便好。”
慕梓心中一笑，微微点了点头。说实话，如若她不是天女，高子煜这个人，她还是真的想与他成为朋友。
高子煜见慕梓点头，却不说话，只能心下微叹一口气，说道：“不过，我倒是很想，与秉承天意的天女你，斗上一斗。”
慕梓抬头，看向高子煜，只见他此刻的眼神，是无尽的坚毅。“会有这么一天的，”慕梓说着看向亭外天色，“深秋时节有此天气，天色也暗得快，若殿下没有其它要事，那慕梓便先告辞了。”
“我送天女。”高子煜站起身道。
慕梓也不推辞，便直接让高子煜送自己出了清风楼。
出了清风楼，上了马车，慕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心情烦闷无比。
马车一路轱辘，直回烟羽斋。到了烟羽斋门口，慕梓看见了候在门前的冰月。
慕梓下了马车，冰月便迎了上来，朝她抱拳行了个礼。
慕梓见状，开口问道：“可是殿下有什么事要萧统领转告？”
冰月点头：“是的，殿下让我前来转告姑娘一声，我们明日辰时便会随军出发，殿下还让我带给姑娘这个。”冰月说完，递过来一个锦囊。
慕梓伸手接过，说道：“明日辰时，我会到城门，为殿下送行。”
“是，那冰月便先告辞了。”
慕梓点点头，目送冰月离去。然后自己才进了烟羽斋。
到了烟羽斋中，慕梓没有回宜兰轩，而是直接去了楚玉居住的院子，玉竹院。
一入院中，便是满目不随季节而凋的翠竹，在这雨中，这些竹子更显青翠。慕梓打伞而入，一眼就看见了在廊下收集竹叶雨水的楚玉。此刻的他一袭素色青衫，立于尽显清幽的竹雨之中，仿若与红尘凡世隔绝。这般风姿，难怪江湖中人要称他为归幽公子。
楚玉此时也看到了她，展颜一笑，问道：“慕姑娘，你回来了？”
慕梓一愣，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想起了前几日露儿跟她说过的话。那日正是露儿病好之时，卢刚回来的那晚，她去看望露儿，在端药给她喝时，那丫头便似极认真地对她说，慕姐姐，我觉得楚玉哥哥也喜欢你哦。
她当时一愣，回道，你这小丫头，怎么净胡说八道。上次是含烟哥哥，这次又是你楚玉哥哥了。露儿当时反驳她道，露儿才没有胡说八道呢，我就是觉得楚玉哥哥喜欢慕姐姐，楚玉哥哥看慕姐姐的眼神是跟我看小白的眼神一模一样的，可温柔了。
她当时哭笑不得，问小白又是谁啊。结果那丫头回答说，是我养的那只小白猫啊。她听后，无奈一笑，便将这丫头说的话置之脑外了。可如今看到楚玉，却又忽然想起了那些对话。还想起了两天前，她遭遇暗算时，楚玉的及时相救，和他身上那淡淡的药香。
露儿说，她觉得雪含烟和楚玉都对她特别不一样，尤其是楚玉，恐怕是无论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楚玉都会答应。起先她还不信，但如今细细想来，楚玉对她，确实有些不一样。难道真如露儿所言。
慕梓微微一笑，压下心头所想，移步收伞入了廊中，说道：“集雨水所烹之茶，别有甘香滋味，楚公子应该不介意，我前来讨杯茶喝吧。”
楚玉淡淡一笑，回道：“慕姑娘能来，楚玉求之不得，又怎会介意。”说话间，已经给慕梓倒了一杯茶。
慕梓看着这茶，却微微出了神。
楚玉见她这般，眸子一转，问道：“慕姑娘此次前去见高子煜，可是遇到什么棘手之事了？”
“不。”慕梓摇了摇头。
“那慕姑娘缘何，似心有郁结一般，如若有什么烦心事，大可与我一说？”楚玉道。
慕梓看着楚玉略显关切的眼神，忽然觉得心中一痛。她微微低下头：“其实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于楚公子。只是此次相求，虽然事关天下，但却是出自慕梓的私心，是属不情之请。所以，我才不敢向楚公子，说出我心中所想。因为这对楚公子来说，并不公平，况且此事对归幽谷，也没有什么益处。”
楚玉听罢，却是温和一笑，回道：“慕姑娘这样说，倒是与我见外了，无论是什么请求，慕姑娘尽管放心开口便可，楚玉一定尽自己所能，帮助慕姑娘。”
慕梓一听，心中一愣，尽他所能，帮助她吗？而且还是在知道此事于他无益的情况下！
“那，慕梓便先谢过楚公子了。其实我此次来，是想请楚公子，能在明日，随叶玄北上，前往晋北前线。是保护叶玄，也是帮我。”慕梓抬头看向楚玉道。
慕梓本以为楚玉会再说些什么，可他听完后，却是失笑道：“就这事？没有别的了？”
慕梓摇了摇头：“就是这事，请楚公子能答应我。”
楚玉听罢，微微点头：“嗯，此事虽然的确如慕姑娘所言，对归幽谷来说没什么益处，但却也不是什么坏事，做起来也不难，更何况当初在我救了叶玄的那一刻开始，我与慕姑娘，早就是同一战线上的人，保护叶玄，我应该说是责无旁贷才对。”
“那楚公子，是答应帮助慕梓了？”慕梓不抑欣喜地问道。
“嗯，”楚玉点了点头，“慕姑娘放心，我明日便可随叶玄殿下一道北上。只不过玉阳城这里的事，就只剩你和含烟了。不如这样，我写信回归幽谷，让青黛到玉阳城走一趟，助你们一臂之力。”
“楚公子的一番好意，我岂能辜负，只能却之不恭了。”慕梓打趣道。
楚玉也是浅笑，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只不过，好说歹说，慕姑娘到底欠我一个人情，楚玉，也有两件事，想求慕姑娘。”
“但说无妨，慕梓一定答应楚公子。”
“呵，其实我的请求很简单，第一，还望慕姑娘以后，直唤我楚玉便可，公子之称，实在太过生份。”
“这，”慕梓眉头微微一蹙，随后便是一展，“好，楚玉。”
楚玉一笑，继续说道：“这第二嘛，便是陪我品完这以雨水而烹的银针茶。”楚玉说罢，抬手彻掉慕梓身前的那一杯，重新换上一杯清香四溢，茶香扑鼻的茶。
慕梓看着这茶，心中百转千回，楚玉果然待她很好呢？只是自己……
慕梓微微闭眼，又再次睁开：“好，那，便应你所言。”说罢，端起茶，手掩浅抿。
廊外滴雨重重，天色亦渐渐变暗，唯有那煮茶的细细火光，透过层层翠竹，掩映一院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