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种虫子似乎越来越多了。
下午的几节课里,无论在上课中的教室还是休息时的走廊,亚沙总能看到有人面虫爬过。或许是从角落钻出,或许是从墙壁爬过,甚至还有一些从同学的衣服下冒了出来。
到了下午第三节课时,亚沙已经快要忍不住尖叫了——场面越来越恶心,黑板后、灯管里、地板的砖缝中……大团大团的虫子从各个角落与缝隙中爬出来,一张张容貌各异、而都在无声哀叹的、痛苦不堪的人脸在地面伏行着,组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斑斓的地毯。
“你在干嘛呢!浑身痒痒吗?”讲台上的老师一声厉喝,亚沙终于惊叫着跳了起来。
恐怕是看到亚沙那副神色实在异常,老师声音放缓和了点:“你怎么了?”
“我……”亚沙用所剩不多的理智想了想,“我想上厕所!”
“快去!”
于是在同学们的哄笑与老师的斥责声中,亚沙离开教室——为了躲避地面的虫子,他不得不一跳一跳地走。
一出教室,四周的虫子变得更多了。楼道中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往前迈步会踩到虫子、靠上墙壁也会碰到虫子。亚沙垫着脚尖一动不敢动,只是注视着如同水流般流动着的虫群。他忽然发现,那些虫子虽然是从四面八方钻出来的,移动路径也乱七八糟,但大致都朝向了一个方向。
反正这样躲下去自己也一定会发疯了,亚沙把心一横,决意顺着这些虫子的朝向走去,看看它们到底要干什么!
转过拐角,走下楼梯,随着亚沙的前进,四周的虫子越来越多,地面上的虫子相互堆积,起先是没过脚面,然后是逼近膝盖。墙上的虫子也密密麻麻,完全掩盖了墙面。亚沙淌着虫群、瑟瑟发抖。他看向旁边的教室,坐在里面的学生们已经被虫子埋到了腰间。但他们或是听讲或是偷懒,全都看不到、感觉不到这些虫子。
唯有亚沙,不仅眼前全是怪虫上的人脸,脚下也不断传来踩到滑腻的硬物的触感;耳边甚至渐渐听到了那些人脸发出的悲叹哀鸣;以至于衣服下面,后背、脖子、脸颊,全都布满了细密虫腿爬过的刺感。但是他连后退逃走的选择也没有了——身后涌来的虫潮将他不断向前推去、推去……
等到虫子们漫到他胸口下时,他终于来到教学楼的大门。随着空间的解放,虫子们哗啦一下子四散开来,将广阔的操场展现在亚沙的面前。
松龄实验中学的操场很大。有着500米的环绕跑道,跑道中心是足球场,一旁是篮球和乒乓球场,操场一侧还有与操场等宽的巨大观众席。但这样宽广的操场上却空旷无人,所有的设备都闲置着。虽然这些设备都是崭新的,却也露出荒凉破败的感觉。
初秋的晚风,带着微热的气息吹拂着亚沙,以及源源不断涌入操场的虫群。
斑斓的虫子们在操场上蔓延着,将荒凉破败的世界染上了狂气的色彩。塑胶跑道、人造草坪、水泥看台、篮球场、乒乓球台,虫们逐步覆盖一切,直到最边角上矗立的攀登架前。
而在那攀登架顶上,坐着一个人。
鲜红的运动校服,漆黑的过膝长袜,一位犹如少年般英俊的少女坐在那里,静静望着红霞漫天的天空。
“……吉黯学姐?”
在这混同为一片藕荷色的天空,与被令人作呕的虫群所覆盖的地面间,亚沙直觉般的认出了那个模糊的娇小身影。
好像是在黑夜中看到家中的灯光一样,亚沙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吉黯学姐!真是你啊!”
看到亚沙过来,吉黯愣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她问。
亚沙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些虫子……我跟着它们就来了……”
“……”
“吉黯姐……我是不是应该回去……”
“不。”吉黯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你呆这儿别动。看见什么也别离开我旁边。”
这句话让亚沙一哆嗦。他知道自己已经卷入危险之中,不由得向四周看去……
“啊……?”
眼前的景象让本来就惊惶不已的亚沙彻底没了魂儿——他刚刚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有着洁白墙壁和绿色琉璃瓦屋顶的高大教学楼,竟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四方形的石头建筑。厚重而粗糙的石砖已经残破,让这个建筑看上去像是个被咬了几口后风干了三年的面包。其上仅有的几个窗户,也像是虫咬出的蛀洞一样,既不可能让外面的人看到里面、也不可能起到任何采光的效果。
仅仅是看着这个建筑,亚沙就感到一阵窒息。更不要提还有阵阵腐臭从其中传来,渗入他的鼻腔。
“这是什么……”
“监狱。这片土地在历史上曾经兴建过一座关押死囚的监狱。虽然建筑本身已经连遗址都没了,但是犯人们还被囚禁于其中。”
“犯人……?在哪?”
“就是它们……”
吉黯在攀登架上站起来,望向似乎要淹没整片大地般的虫群。
“即使肉体已经和监狱的石块一起湮灭在现实中,但灵魂仍然被囚禁在监狱的概念里徒劳等待着释放的命令。最终它们失去人性,堕化为卑贱的虫子,仍然继续服着无期徒刑,只剩下背上的花纹,作为它们曾为人类的最后一丝证明。这就是所谓的【怪哉】,屈死于牢狱者的灵魂。”
亚沙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样多的虫子,之前都是这里一所监狱中的死者?这个监狱中究竟死了多少人?而这间学校,竟然就建在这个监狱的遗址之上……
“而这些亡灵们唯一的本能,就是将自己的痛苦表述给别人,让别人感受到它们的痛苦……”吉黯继续说道。
“因此它们回去找那些与它们一样被愁怨之心压迫的人,将自己愁怨的重量也压在那个人的身上。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感觉到怪哉的存在,大部分人只会感到自己心头的愁怨越来越重,直到忍受不了这种无端的痛苦而自杀或抑郁而死,成为它们中的一份子。”
吉黯说着,摊开手掌,一只怪哉赫然正在掌心爬动。虫子背上的花纹,分明就是……
“昨天的那个人……”
“是的。”
亚沙不由又朝吉黯靠了靠。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坚强,如果一直被这些虫子折磨,恐怕他也会很快跳楼吧。
“学姐……你……你会消灭它们吗?”
“亚沙,怪哉这样的亡灵之所以会一直试图让他人理解自己的感受,并不是想要杀死别人。它们只是想要让别人解脱自己的痛苦,在向人寻求帮助。”吉黯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中午得到的酒瓶,“而解除它们痛苦的方法,就是这个——!”
吉黯拧开酒瓶,小指沾上酒水后,抹向手中的怪哉。那只虫子接触到酒便立刻溶解,化作一团黑气消散了。
“酒是消解愁怨之物,而怪哉只剩下愁怨,撒上酒就会消散了。”
竟然这么简单!亚沙刚要松口气,却听到操场上传来一阵深沉的鸣动。那声音,好似是牛叫,却是如此的沉重压抑。那刚刚要消散的黑气,在这鸣叫声中又沉沦下来,落在地面,再度变成了一只怪哉。而亚沙更感觉自己被活埋在了一个黑暗的地穴中,几乎不能呼吸……
吉黯伸手捂住了亚沙的耳朵。随着她双手的触碰
“学姐……这是……”
“怪哉们嫉妒先一步被解放的同类,强行把它拉了回来……它们的数量和怨恨都超出我的预计。它们开始不再希望得到解脱,而是希望其他人都与自己一起受苦。”
说话间,怪哉们开始聚集起来,一个巨大的虫的山丘在低鸣中逐渐隆起,似乎要形成某种巨兽的形状。
“看来要一次性把它们全部消解掉。”
“但是……学姐你的酒,不够吧?”亚沙看着吉黯手中小小的酒瓶,又看看遍布操场的怪哉,不禁忧虑,“难倒要兑水么?”
吉黯摇摇头:“酒的作用在于其中包含的心意。要消解怪哉,需要带着怜悯之心对它们撒酒,兑水的话,怜悯之心也就成了厌恶之心,不管用的。所以……”
只听一声脆响,玻璃酒瓶竟被少女握得粉碎。玻璃碎片四散,吉黯的手中也流出了鲜血。同时,一片好似水流的黑影包裹住溅出的酒和血,使它们旋转起来,融为一体。吉黯的血源源不断地卷入其中,而血酒的球体也变得越来越大。
“桎梏已朽,自可踊舞;囹圄已塌,四方无堵;”
将血酒抛上天空,吉黯大声念诵道:
“官司已殁,公文在吾;汝等囚徒,吾今赦舒!”
血酒在藕荷色的天空下炸开,化作细密的雨露洒落在茫茫多的怪哉身上。
亚沙听见一片声响,那好似是他家乡在春天来到时,漫山大雪与河面厚冰瓦解消融的声音。怪哉们雀跃起来,蹦跳着,蹦跳着,纷纷消解成了黑色的烟雾,随风飘逝。
很快,遍地的怪哉与一旁的监狱全都不见了,眼前仅剩下空旷的操场,还有高大的教学楼。亚沙感到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乌云也烟消云散。他再次想到那个自杀者,却已经不再觉得恐惧——那个人,一定也消解了怨恨而得到解脱了吧?亚沙如此相信着。
吉黯松了口气,跳下攀登架。她跳下攀登架的身子虽然十分轻盈,但站到地上却摇晃了几下,终于虚弱地蹲了下去。
“学姐,没事吧?”亚沙看到吉黯的脸色有些惨白,担心地问。
“嗯。”吉黯拿出一卷纸巾,捂住手上的伤口。
“还是……去医务室吧?”亚沙从书上看到过,这么随便处理说不定会感染的。但正当他想要扶起吉黯时,教学楼那边传来了广播:
“高一三班的吉黯,快点到校长室来!”
这广播一再重复,似乎十分焦急。亚沙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时全无主意,而吉黯则径直进了教学楼,朝三楼的校长室走了过去。
谁知,刚一上三楼,一个女人就朝吉黯扑了过来。
“就是你吗!是你害死我儿子!”
好在周围的有一群教职员工拉住了她,否则她大概是想要把吉黯的眼睛挖出来吧?
拉住她的人们一再说,眼前这个女生只是发现尸体的人,他们叫她来是为了让她跟您说一下当时的情况……但女人(亚沙意识到,她就是昨天那个死者的母亲)大吼大叫着拒绝听这些,她一会儿斥责吉黯为什么不接住她儿子;一会儿说吉黯一定是勾引了儿子的狐狸精;一会儿说她那副死脸子,一看就是冷血杀手;一会儿又说她手上有血,一定是刚刚杀了人……
“不是那样的……”亚沙上前一步想要替吉黯说话,但少女拦住了他。
“吉黯学姐……”
吉黯轻轻摇了摇头:“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亚沙迟疑着,心有不舍地走下楼梯。身后又传来失去儿子的母亲对吉黯疯狂的指控和辱骂,亚沙回头看去,发现刚刚拯救了无数灵魂的学姐,只是默默站在女人面前听着这些无端的恶毒言语。
亚沙突然意识到,吉黯在感受这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心情。她理解这个女人有多么痛苦,于是决定让她发泄这些痛苦,就如同她刚刚拯救那些怪哉一样。
但是……谁又来理解学姐她的感受呢?
亚沙觉得心头又被重重压住,他逃跑般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