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戌时。
雨后的黄昏总是令人感到惬意的。雨水冲走了尘世的污浊,也冲走了众生心中的烦闷。但总有些东西是冲洗不干净的,毕竟水也不是完全干净的东西。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完全干净的呢?
淡云天都将军府。
房间很大,却也很昏暗,尤其是在房间角落的地方,门是关闭的。此刻只有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可以看到,偌大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
然而空荡的不仅只有房间,还有心。谁的心?浩劫过后的心。
桌子上随意地摆放着茶具,每个杯子中都还有半杯茶水,已经凉了。很显然这茶水已经放了不知道多少天了。毕竟在这个局势下还能有功夫品茶的人实在不多了。下人为什么不来收拾呢?将军府总有些地方是下人不能随意进出的。
桌子边缘放着一盏烛台,蜡烛是灭的。已经到了点燃它的时候了,然而它却仍是灭的。
窗子不大,被窗帘半掩着,透进了几缕昏黄的光线,形成了几条光柱投在地面上,但却仅仅照亮了巴掌大的地方。那方寸之间的光亮与诺大房间的黑暗相比,太过微不足道了。
窗外几株凤仙正开着白色花朵,白的像雪,但却显得无精打采。它们因屋檐的庇护而躲过了风雨的摧残,本该庆幸才对,为何会无精打采?是为同伴的凋零而伤心?还是因乌云遮挡了阳光而愤懑?不管因为什么,它们该怪的都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可喜欢这场雨的生灵却更多!这场雨到底该不该来呢?还好,风雨总算过去了,阳光也总算再次出现了,风雨打落的花朵也还会再次开放的,那几株凤仙是否还在耿耿于怀?
但,有些人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钱总管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立着,他的面前便是房间最昏暗的角落,他的额头上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是不是天气太热了?
刚下过大雨的黄昏,又怎会太过炎热?
他没有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任由它们一滴一滴掉落在衣襟上消失,掉落在地面上打湿了灰尘。
他面前的最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位高大威严的男子,一位没有流汗的男子。是这位男子让钱总管不停流汗的。
聂司云不是一个喜欢黑暗的人,当他站在黑暗中的时候,只有一个可能——他很生气。
钱总管当然很了解这一点。
他生气的时候,是比六月的天气还要热的。
他背对着钱总管。
钱总管看不到他的脸,但却能感到炙热,来自面前站着的聂司云的炙热。
钱总管当然也已经知道是什么让少主如此生气了,而这件事却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所以他才会感到热,才会顾不上去擦汗。
聂司云沉默着,和黑暗一样沉默,但却比黑暗更令人不安。
钱总管的双腿甚至就要开始颤抖了,但他忍住了,用全身的力气忍住了。从他额头不停滴落的汗珠便可以知道,他很吃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惧怕面前的人,他本不该如此惧怕的。
“人,是你安排的?”聂司云终于打破了沉默,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钱总管松了一口气,并不是因为自己没事了,而是那份要命的压抑感离自己而去了。
“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以前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他是刺客!”钱总管如实回答。
“哦?既然如此,你不准备解释些什么吗?”聂司云的语气很是平静,但也正是因为太过平静,才令钱总管更加不安。
“人是二公子带回来的,我如何敢对他不放心?他已经在将军府呆了多年,一直规规矩矩,不曾想,今日竟闯下大祸。我未能将此人身份调查清楚,的确脱不了责任,愿受少主责罚!”钱总管霍然跪下。他显得很是恭敬诚恳,他自己知道在这位威严的男子面前,任何的诡辩都是自讨苦吃。
聂司云转过身,他的怒气好像已经消了不少,但他的语气却更加威严,“二弟喜欢结交武林人士,江湖中人鱼龙混杂,善恶难辨,本该好好提防才是。你为将军府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我本不该这样。但如今这局势,你应该很清楚,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成为敌人颠覆我们的致命破绽!”
钱总管连忙称是,表示自己一定会注意,再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聂司云摆了摆手,钱总管便退了出去。
门开了,光亮透了进来,然而一瞬间门又被关上了,房间又是一片黑暗。
聂司云呆立了片刻,但绝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在发呆。他走到桌子旁边,点燃了烛灯,房间亮了不少。他忽然开口道:“江湖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鬼鬼祟祟偷听别人说话!”
“非也非也!我只是恰巧听到而已,又不怕别人发现,何来鬼鬼祟祟偷听一说?”话音刚落,一个瘦削的身影便从窗口掠了进来,轻盈的像一只燕子。正是凌寒!
聂司云笑了笑又道:“江湖人还有个毛病就是放着好好的门不走,非要像老鼠一样喜欢钻窗子。”
凌寒也笑道:“门虽大,但却走的人太多,总是拥挤,门槛又高不容易跨过去。窗虽小,但却没有人和你抢着走反而更容易过。”
聂司云道:“这理由虽然牵强,但却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不知道你此来的目的是不是也同样合理呢?”
凌寒摸了摸鼻子,道:“聂少主不打算继续关着我了?”
聂司云道:“你的心已经被锁在这里了,你的人又怎会离开呢?我还有关你的必要吗?”
“关住了我的心?”凌寒不解。
“你若想弄清楚事情,自然会留在这里调查清楚。你若是想混进将军府别有所图,在你未达到目的之前,又怎会离去?更何况,延尉一直想要置你于死地,淡云境内,再没有比将军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凌寒点头笑道:“看来少主还是不肯相信我。”
聂司云走到窗口,窗外透进的光线更加昏暗了。他将半掩着的窗帘完全拉开,看着外面道:“已经有几分相信了!但却仍有一些问题,让我不得不怀疑你!”
“哦?”
“一个从未踏出幽冥之森的人,如何会有如此的胆识和谋略?”
凌寒哈哈大笑了两声,道:“我应该像一个乡下小子一般老实的如同呆子,对吗?”
聂司云没有说话,但却给出了回答,默认本就是一种最简单的回答。
凌寒接着道:“如果你认为机智和谋略只有人类才有,那你便大错特错了!动物和人一样有智慧,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动物比人类更高明。至少它们不会用自己的智慧去夺取财富名利这些虚幻的东西,它们的需求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存下去,所以它们每一个生命的逝去都是为了另一个生命能够继续生存,都是伟大而有意义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智慧,一种人类无法达到的智慧。我虽然从未踏出过幽冥之森,但我在幽冥之森内却和各种各样有智慧的动物打过交道。如果你能明白这世上每一种生灵的每一种行为,那么我保证,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谋略是你看不透的,而你也一定会是这世上最有谋略的人!”
聂司云很意外,这少年已经给了他太多意外,“看来你还并不是这世上最有谋略的人!”
“绝不是!”凌寒并不是一个自大的人。
聂司云嘴角上扬,道:“否则你怎么会看不出你口中的那位有仁有义,又饶你一命的郑家下人,其实是江湖中声名狼藉的毒剑魔君?”
凌寒悚然动容,道:“莫非是昔年沧明帝国那位小小年纪便剑法卓绝,出手阴邪狠毒,剑上带有见血封喉的剧毒的毒剑魔君?”
聂司云点点头,道:“正是!”
“他不是沧明帝国的人吗?如何会在郑家当下人?”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正如人有不同的优点一样,剑也有不同的优点,锋利是剑的一个优点,剧毒也是剑的一个优点。所以那柄剑上绝不是锈迹,而是剧毒!”
凌寒摇头道:“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优点,谁都有失手划伤自己的时候。”
聂司云没有否认,“十年前毒剑魔君纵横江湖之时,只有十几岁,剑法之高可谓难得一遇的奇才。当时他接连击杀数十位江湖成名的高手,名噪一时。可他出手阴狠,剑带剧毒,只要被他的剑划伤一点,便会身中剧毒,不治而亡。江湖中不断有正义之士去阻止他,但都死于其剑下。后来归顺沧明帝国,从此销声匿迹。其为人阴狠,却偏偏自诩为君子,自称妙剑君子,江湖中人却称他为毒剑魔君。想来这十年暗中为沧明做了不少事,剑法必定精进不少,实力更是难以估测,你今日没死在他剑下,实在是运气。这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江湖中几乎已忘了这个名字,我一时也没想到,但他的君子言谈却让我想到了他,毕竟如今的君子太少了,他虽不是真的君子,但也让我不得不想起他,再加上他那柄奇特的剑,我更加肯定是他了!”他显然不相信凌寒真的能够接下毒剑魔君的蓄力一击。
“可他为何不出剑呢?他一直在拖延时间,迟迟不愿出手。”
“或许他在畏惧。方铧素有君子美誉,伪君子见了真君子,多少还是该有些敬畏的。”
凌寒笑道:“这理由实在牵强的很,甚至不能称之为理由。”
可他们又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
聂司云叹了口气,道:“看样子郑延尉并不清楚他的身份。沧明帝国的爪牙已经伸向了天都,杀你是延尉的授意,而沧明最想杀的人却绝不是你!天都本就卧虎藏龙,为了杀他,最近更是会有不少高手来此,局势也必将更加难以控制了!”
凌寒微微点头,道:“我还有些事不明白。那封信需要在月光下才能看到内容,但昨日明明是中午没有月光,少主是如何看出信的内容?”
聂司云大笑道:“看来你已经知道如何看那封信了!当时我虽没有月光,但却有夜明珠!”
凌寒恍然,道:“改信的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聂司云道:“哦?是何人改的信?”
凌寒微笑道:“我更关心的是,为何延尉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昨日若是没有伤他府上的人,他是不是就不会如此嫉恨我了?”
凌寒并没有回答聂司云的问题,聂司云也并没有问下去。别人不想说的事,如果没有太大的必要,他从不会逼迫对方说出来。更何况,他知道自己早晚会知道的,他有这个信心!
于是聂司云转过身来盯着凌寒冷冷道:“你以为你不伤他的人,他就会放过你?郑家与聂家素来积怨已深,最近更是剑拔弩张。从你出现在将军府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你视作必除之人!你越是天资过人,他就越是要除了你!”
凌寒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渐渐滑向了深渊。
“那伊雪灵呢?你可查出来她的来历?”
聂司云摇头道:“她身份很是神秘,此人刚到天都不久,实力也是难以估测,绝不在你之下。那招踏虚空而立的功夫绝不是常人所能修炼的。她的背后必定有着极其庞大的势力,来头之大,实在难以揣度。”
“那名刺客呢?他可是将军府的人,延尉借此机会又可以又可以为将军府多添一条罪名。”
聂司云皱起了眉头,道:“说来也怪,延尉到此刻也没有为此事来找将军府的麻烦,以延尉性子,这不是他的风格。”
“耐不住性子是他最大的弱点,这一弱点足以让他失败。如果他真的学会了忍耐,对将军府反而会更加不利。他到现在还没有找将军府的麻烦,或许他学会了忍耐,或许他觉得将军府并不是非除去不可,亦或许他有了足以颠覆将军府的计划,对将军府没有必要过多的上心。”
聂司云握紧了拳头,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总管好像很怕你,他在将军府这么多年,很是受人尊敬,本不该如此惧怕的。”
“我只知道一件事。”
夕阳终于沉了下去,黑夜再次降临,和以往无数次的夜晚一样。只是今晚的月亮更加皎洁,如同出浴的美人,引人遐想。谁说只有酒能醉人?月也能醉人。
“今夜,将会有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