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山腰,星河流转。
夜幕之中,陡峭剔透的水晶山巅之上,飘浮着一个冷傲绝美的红衣女子。
女子身后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深邃峡谷,峡谷之内,高低错落悬浮着无数座由绿水晶雕砌而成的宫殿。这些气势恢宏的楼宇自在飘行,形态瞬息万变。宫墙内外仙气袅绕,宝殿上下香风盈盈,无量身着天衣华服的婇女穿行其中,挥手拂袖自是花蕊满天。
此处便是天道众生居住的欲界六天中第一重天,四天王天了,而红衣女子身后这片仙乐飘飘的水晶皇城便是四大天王之首,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及其眷属所居住的水晶埵。
以水晶埵为始,须弥山为轴,绕行一周,另有三处略小的皇城,分别是西方广目天王毘留博叉掌管的白银埵,南方增长天王毗留勒叉掌管的琉璃埵,以及由东方持国天王提头赖吒掌管的黄金埵。这三位天王的皇都自然也是极尽奢华,辉煌炫目,与北方水晶宫的气势不分伯仲。
此刻,水晶埵中最宏伟的一座宫殿内,毗沙门王正斜倚着床榻悠闲地品着仙酿,数只银色的吐宝鼠围着他宽大的衣袍钻来钻去,不时从粉红色的小嘴中吐出七种宝贝,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码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在天王脚下垒起了一座五光十色的珍宝堆。
天王懒散低眉,看了一眼床榻下堆砌成山的宝物,伸出食指揉了揉正在自己胸口撒娇打滚的吐宝鼠,爽朗一笑:“来,散下去。”
左右两个青面獠牙的壮硕侍者立刻俯首领命,各捧一堆珍宝瞬间漂移,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宫殿中消失不见。
此二人皆是夜叉,是这天庭之中行动最为迅敏的生物。虽然身为鬼道,但因前世修善,此生得获极大的福报。享大神力,与天人同居,贵为天夜叉。他们和居住在人间的另外两大夜叉鬼族,虚空夜叉族和地夜叉族同受毗沙门王的统领,是天王最忠诚的奴仆。
两夜叉出了天王殿,装好财宝,收起双臂将身体缩成梭状,宛如流星一般飞速朝凡尘坠落。
与此同时,夜空中另有两道炫目的光团正你追我赶,朝着天王殿的方向疾速飞来。
待飞至大殿前的台阶,两个光团才摇身一变,幻化成两个高大魁梧的将军。一为青面夜叉,虽冷峻英朗,却不乏谦逊温和;另为金翅神鸟,虽珠宝严饰,却圆润得有些滑稽可笑。
只见那夜叉大将率先落定了脚步,朝那金翅神鸟回眸一笑,揶揄道:“二哥,这回我可比你快。”
金翅神鸟抖了抖蓬松成球的身体,不屑地撇了撇嘴:“胜之不武!你也不看看本王这两日的德性?若不是被帝释那小子的天雷给劈了,老子能输给谁?”
夜叉大将忍俊不禁,望着那神鸟噼啪带电的金色羽毛,耐人寻味地笑道:“是是,在这四天王天,还有谁能降得住二哥?”
“怎么?不服?要不我们再比一趟?”金翅神鸟脸颊一阵臊红,心虚地扯起嗓门叫嚣起来。
毗沙门王正闷头喝着酒,忽然听到殿外熟悉的斗嘴,立刻隔着虚空千里传音:“屁大点事,有什么好争的,都进来!”
两人听到天王传诏不敢怠慢,立刻停了喧哗,待整理好万金战甲,抖了抖披风,便迈开方步,踏着那精致的绒毯,意气风发地进殿觐见。
待跪拜完义兄毗沙门王,金翅神鸟立刻不顾规矩,继续聒噪:“大哥你给评评理,方才三弟是不是在取笑我?”
“哦?取笑!你还怕人取笑么?”毗沙门王冷笑一声,瞪着那吊儿郎当的金翅神鸟,愤然骂道,“大满啊大满,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还知不知道丢人?以后你若再敢给老子惹事,我就任由天庭处死你。”
“鸟样呗!还能什么样?”那被天王称做大满的金翅神鸟挨了骂,嘟囔着嘴顶了一句便缩到一边,顿时气成一颗毛茸茸的大球,“哼,大哥尽管让帝释处死我好了,我看到时候还有谁替你护佛?”
“你放心!老子有的是人!”毗沙门王知道大满那浑病又发了,猛得一拍桌案,顺手抓起一个酒壶便朝他砸了过去。
还是那半遮罗将军眼明手快,飞身接过那酒壶,憋住笑意箍着大满的肩膀,扳开鸟嘴猛灌了两口:“二哥别闹,好好说话,你刚刚不还说有事情要向大哥禀报吗?”
大满想起有正事,这才翻了个白眼,不情愿的站起身来,赌气一般生分地说道:“禀天王,末将刚从四大部洲巡查回来,目前除了南赡部洲,其他各洲还是仍未发现有修行之人。不过,近期南赡部洲却格外热闹,各门各派都有修行者号称自己将获正觉,看来我们的护佛大业很快就能成功了。”
“这才像样。”毗沙门王看着大满认真的样子,嘴角藏着笑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我们需不需要加派兵力,着重护持一下那些宣称自己即将悟道的修行人?”半遮罗追问。
“当然要,此事就交由三弟你去办。拿着我的军符,可随意调度天龙八部,若非大事,无需请示,你尽管放手去做。”毗沙门王赞许地看着半遮罗,抬手便将一块彩金令牌扔给了他。
半遮罗接过军符,小心翼翼藏于怀中,刚欲上前谢恩领命,就见天王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愁容,不禁多嘴问道:“大哥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吩咐吗?”
毗沙门王默默点头,捏了捏山根,忧心忡忡地看了半遮罗一眼,沉下嗓音问道:“苦行林中那位还是没有消息吗?修行还是停滞不前吗?”
“嗯,好像并没有什么进展。”半遮罗锁眉点头,过了很久才怯怯问道,“大哥,我们要不要……”
毗沙门王明白半遮罗的意图,忙摆手制止:“此事不要再提,只要这太子不退初心,就算他还要修上前世万世,我们四天王天都要护持到底……”
“是,大哥。末将知错。”半遮罗自觉羞愧,低头抱拳。
大满闲在一旁走神发呆,突然看到天王座下的吐宝鼠吐出一堆鲜红的玛瑙,立刻来了精神,分身上前挑出两颗最大最亮的,撇下两个义兄便往天女宫的方向径自飞去:“你们先聊着,这玛瑙看起来不错,我先给绿薇送点去,先撤了……”
毗沙门王被大满打断,顿时也没了说事的心情,只顾着朝他离去的方向瞪眼骂道:“这死性不改的东西,我看他迟早有一天要栽在女人手上……”
“大哥不要生气,二哥本性天真,只不过是孩子脾气。面对大是大非,他可从来不曾犯过糊涂。”半遮罗捏了捏山根,赶紧替大满打了圆场,然后默默把地上那堆被大满拨乱的宝石摆放整齐,朝天王拱手低语道,“我先派人帮大哥把这堆宝石拿去凡间分发掉,再去通知三位天王和八部首领增派人手前去护佛,若大哥没有其他事吩咐,我就先去做事了。”
“好,辛苦三弟了。”毗沙门王熄了怒气,狠狠灌了一口酒。幸好有这沉稳实在的半遮罗,他在天界大大小小的事务才能处理地有条不紊。
半遮罗躬身退下,刚准备转身,就听天王突然发问:“对了,你有没有看到赤眼,这丫头不知又跑去哪里疯了,你让忠元把她给我抓回来。”
半遮罗苦笑一声,低头领命,回了军营将大小事务吩咐一翻,便带上麾下最得力的大将忠元在那茫茫宇宙中大海捞针去了。
再说那两只奉命前去人间散财的夜叉。
两人眼看刚飞离天界踏入人道地界,便觉得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往下拖引。身体困重,神志不清,摇摇晃晃越发不能自控。
这巨大的引力便是人道强大的昏沉习气。
遥想当年,人道的祖先是从光音天上下凡的天人,只因天福将尽流连人间玩耍,被地上的美食所吸引,贪食之后身重如山,再也飞不回天界。于是生死流转,繁衍后代,又因宿世无明,颠倒妄想,便逐渐熏养出贪,嗔,痴,慢,疑的恶习。
经年累月,这五大恶习更萌生出一股强劲的引力,将人道居住的星球重重覆盖,迫使内居的凡夫逃不出去,外巡的天人极易沉沦。
好在两夜叉常替天王下界办差,熟知天上人间穿越之法,又因生为天鬼,力大无穷,自有一套方法抵御这强大的力量。
“哗啦”一声,两人熟练地展开背后巨大的肉翼,如大鹏金翅鸟,依靠自身神力腾飞盘旋。待控制住身体,清醒了心神,便朝着须弥山脚下的四大部洲分头飞去。
所谓四大部洲,即是人道众生所居之地。人类因造业差别,按福报寿命高低分别投胎于北俱芦洲,西牛贺洲,东胜神州以及南赡部洲。
北俱芦洲地处须弥山脚下北方的咸水海内,人寿一千岁,无有夭折。此洲地形正方,金黄柔软,没有昼夜,没有国界,没有种族肤色之分。男俊女美,清心寡欲,福寿绵长。只因此处百姓贪著享乐,不受教化,故此洲生生世世不能见佛闻法,而投胎于此也就被称为人生八难之一。
西牛贺州地处弥山脚下西方的咸水海内,人寿五百岁,少有夭折。此洲地如满月,活泼灵动,仙气弥漫,牛羊珠玉取之不尽。然而此处百姓只顾着与牛羊玩成一片,单纯智浅,所以此洲也很少听闻有人修行。
东胜神洲地处须弥山脚下东方的咸水海内,人寿二百五十岁,少有夭折。此洲地如半月,广袤无垠,肥沃异常,此处百姓忙于垦荒种菜,自然也是无暇学佛。不过,传说此洲后世会有一只上进的猴子跨越咸海去西天求道,打破此处无人学佛的尴尬。此乃后话,你们懂的,不必细说。
南赡部洲地处须弥山脚下南方的咸水海内,人寿百岁,常有夭折。此洲虽然幅员辽阔,物华天宝,但因百姓痴愚,欲望不息,造业不止,一直被公认为是人道四洲中最污浊卑下的一处。
然而,恰是这南赡部州难忍难耐的万般忧苦,竟逼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逐渐生起了出离之心。
在越来越强的逃离欲望之下,越来越多的智者加入到参求大道的修行队伍之中。他们分门别派,创教立言,用各自参悟到的真理来解释这世界原本的模样。
他们穷尽一生反复实践着逃离轮回的方法,在这孤独的道路上前仆后继,也正是因为他们这种超乎寻常的勇猛和坚忍,在一段名为贤劫的漫长时光里,终将会有千佛出世,用他们无上的智慧度化世人。
远从光音天人入世,四大天王便带领着天龙八部——天族、龙族、夜叉族、乾达婆族、阿修罗族、迦楼罗族、紧那罗族、摩睺罗伽族,分别守护着四大部洲,而自从人间出现了修行者之后,毗沙门王更是不遗余力地护持着他们。
至于原因,他一直都羞于向外人诉说。
毗沙门王从未想过从这些修行者的口中得到赞颂,也不需要他们的供养,他为他们提供一切方便和庇护,只是为了心底那深藏的期望:老子这辈子完成不了的梦想,你们这些凡人都争口气,好好给老子修出个样子!
然而,正是这不求回报的付出,竟为毗沙门王在四大部洲赢得了极大的美名,人们为他塑像立祠,尊称他为北方多闻天王。
北方多闻天王虽然主管北俱芦洲,但作为一天之主,自然对兄弟们的属国多有照顾,尤其是这南赡部洲。这片蓝色星球上的众生寿短而福薄,天王怜悯他们,所给的赏赐往往格外地优厚。
两个夜叉深知天王的习惯,所以此次下界布施仍旧依照惯例,将大半的珍宝都慷慨地散落到南赡部洲各处。山河大地,宫城街巷,无处不至。待财宝散尽,两人丝毫不敢耽搁逗留,急忙赶回天宫复命。
重回天界境内,夜叉们便收起了翅膀,在虚空中轻松飘行。远远看见繁星之下的水晶山巅有一片飞扬的红色薄纱,立马认出了此人是谁。
因为,在这举国尚绿的水晶埵,只有一人敢穿红色,那便是毗沙门王最疼爱的义女,赤眼。
话说这赤眼,可谓是混世魔王鬼见愁。
这暴戾任性的野丫头仗着天王宠爱,在水晶埵坏事做尽。想吃人便吃人,想放火便放火。因天人常常躲着她,她便成日混在夜叉和罗刹的军队中,换着花样折腾异族。看着他们苦不堪言,她倒乐得前俯后仰。更可气的是,这货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四天王天的众生明摆着对她是百般嫌弃,她反倒是觉得自己极受欢迎,一天到晚想着法儿往人堆里钻。
哎,没办法,既然点儿背撞见这死丫头,还是要请个安的。要不然被她逮到,少不了一顿剥皮抽筋。
“殿下……赤眼殿下……”
两夜叉拧了拧眉头,远远地唤了赤眼两声,见她没有回应,便飘至她身前再行参拜。俯身行礼了半天,见赤眼还是无动于衷,不由得抖胆抬起头来,偷看了一眼她那张传说中的“惊世骇俗的绝美容颜”。
不看倒罢,看了简直辣瞎眼,这个常常把“我是天界头号大美人”挂在嘴边的坏丫头竟然蓬头遮面,毛焦发枯,周身翻滚的热浪直逼人间刚打完一架的糙老娘儿们,吓得两夜叉不禁倒退一步,冷汗涟涟。
待惊魂平复,两人突然意识到出了大事。顾不上尊卑有别,一把撩开赤眼面前披散的长发。
好家伙!一双饱满的大白眼赫然于前。
不会这么倒霉吧!这二货怎么这个时候发病啊!
夜叉们惨叫一声,赶紧将这女子托于臂弯之中,一路涕泪飞飙,直奔天王殿。
去晚了,他们俩的小命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