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山脚,汪洋之内林立着万千巨树。
在这铜墙铁围般的树林之中,一棵玄铁神树直冲霄汉,其广阔茂密的树冠之内,更藏有一座形似大鹏展翅的彩金皇宫。宫墙内外,漫布七彩琉璃,与那招摇满地的宝石,同映着金刚轮山的漫天大火,一刻不停地闪耀着刺目的光辉。
这缤纷梦幻的金羽树宫,便是迦楼罗之首大威王所居住的大威宫。
此时此刻的大威宫内,灯火通明,神兵如云。众将掩面痛哭,痛彻心扉的哀鸣似乎要把树下的咸海搅得天翻地覆。
皇宫正中,羽座之上,黑着面孔闷坐着两只头顶如意珠,身披华彩璎珞的威武大鹏鸟。
金羽红喙,目光如炬者,便是大威王,灰羽蓝喙,目光如水的,则是迦楼罗二王大身王。
只见大身王一言不发,但听众将哀悼,大威王却隐忍许久突然爆发,挥起金翅,愤然击碎宝座一侧的鹰羽扶手,怒吼道:“都别哭了!”
众将惊愕,稀稀拉拉停住了悲鸣,恭听大王圣训。
“大身,你说!这事要怎么办?”大威王颤抖着肩膀,指着火场的方向强压怒火。
大身王默默按下大哥的巨翅,冷静地扫视了一圈群臣,淡淡说道:“关于大满之死,各位将军怎么看?”
众将咬牙切齿,愤然跪地,齐声道:“捣碎龙宫,踏平魔天,血债血偿。”
“可是,出师无名,如何起兵?”大身王苦笑着摇了摇头,清冷的面容与满殿亢奋的请战面孔显得格格不入,“欲界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若冒然挑起战事,帝释的天庭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出师无名?”大威王燥火攻心,愤然扯下肩头披挂着的紫金斗篷摔落在地,对着大身王咆哮道,“大满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
大身王皱眉,侧头避开那口沫横飞的尖喙,将一盏败火的凉茶递到那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大哥面前,冷冷说道:“大满吃了天寿未尽的黑龙王迦茶,是他违背天条,有错在先。要论血债血偿,也该是龙族来找我们迦楼罗族的麻烦。”
大威王语塞,很快便调转枪头一声巨吼,暴烈的烟嗓直冲云霄,摆明了就是要向那魔王宣战:“那波旬呢?就这么白白饶了他?大满向来忠心护佛,定是受了那奸贼的蛊惑,才敢违背我族的誓愿,替他下界补龙,这次本王不会再放过他,一定要取这奸贼的狗命!”
说话之间,义愤填膺的大威王便炸成了一颗金色的刺球,痛不可言的回忆逼得他热血上涌,竟从眼底渗出两滴的血泪来。
自从老迦楼罗王临终托孤,大威王便一直尽心照顾他的两个幼子,大满和如意。尤其是这憨直的大满,大威王对其更是疼爱有加。
大威王常言,大满眼中的单纯,让他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所以一心想着将他栽培成材,待他脱去胎身修得化身之时,便将这首领的位置传给他。
两百年前,如意王惨死在一次护持修行人的战役中,这让大威王从此与那波旬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现如今,他最疼惜的大满又被这魔头暗算身亡,这让他死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迦楼罗王。
“大哥冷静,君要臣死,臣尚且要死,更何况魔王只是让大满出征屠龙?虽然这手段阴狠毒辣用意明显,但明面上的道理还是说得通的。大满受他蛊惑丢了性命,说到底也只能怪他笨。”大身王顿了顿,展翅帮大威王顺了顺胸口的憋闷之气,语重心长道,“更何况,以我族的兵力和法力,大哥真的以为我们能冲破六道天门,找欲界之主报仇吗?”
作为迦楼罗族的智商巅峰,大身王总能在全族犯迷糊的时候将局势理得清清楚楚。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大满就这么白白惨死了吗?”当着众将之面被兄弟奚落,大威王顿觉颜面扫地,猛地揪住大身王胸前的璎珞,沉下脸骂道,“你这么护着波旬,怕不是也像毗沙门小儿那般叛变了吧?”
“毗沙门王叛佛的理由,我不得而知。但愚弟却时刻不敢忘记,只能靠佛陀的威力来替我族解决那以龙为食的魔咒。族运当前,你说我会不会叛变?”大身王无奈地摇摇头,轻轻按住大威王的翅膀,苦笑一声,“至于我族兵力的强弱,我也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大哥正在气头上,自然考虑不了那么多。”
大威王再度无言以对,虽动了动嘴角慢慢松开了手,但眼中不甘的杀气却越发炽盛:“可本王今日就想杀人!你说怎么办?”
大身王拧紧眉心,将那双目血红的大威王强行按于宝座之上,叹了口气道:“若大哥真要报仇解恨,也不一定要直面魔王。我有个不太厚道的办法,也许能暂解全族心头之恨。”
“哦?”大威王面色陡转,捂着那突然刺痛的胸膛又站了起来,“快说。”
“大哥细想,大满出事前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大身王的眼神扫过满殿将士,最后定格在大威王凌厉的双目上。
大威王接题沉思,粗略回忆道:“我记得今日毗沙门小儿宣布与魔王联手后,一直跟随他护佛的天龙八部都纷纷震怒离场,只有大满这傻小子执迷不悟,和我们吵了一架,又飞回了天王殿,然后就,就再也没回来。”
“正是。”大身王见大哥哽咽,到嘴边的话又有些犹豫,他从探子那里得到的细节可比这粗心的大哥要多的多,真怕他听完之后那心绞痛的老毛病会再度加剧。
“我死不了,你继续说。”大威王见二弟欲言又止,明白他在顾虑何事,满不在乎地着急催促道。
大身王停了停,待大威王气息稍有平缓,才继续说道:“听闻大满返回四天王天后,先是见了天女绿薇,然后进了魔王的金辇,再后来便直奔南赡部洲捕龙。事成之后,他又返回四天王天见了一次绿薇,然后在天王殿外和毗沙门王简单说了几句,便飞往金刚轮山而去。”
大威王听得心乱,怎么也理不出这话中的前因后果,只得木讷道:“你是说,大满最后回天王殿,是向毗沙门小儿复命去了?”
“非也非也,下界捕龙怕只是那妖女绿薇和魔王的诡计,毗沙门王并不知情。想必大哥也清楚,天王对大满的关爱,丝毫不亚于大哥你,以他俩深厚的情义,他是断然不会下这种毒手的。”
大威王闻言沉默,心中竟稍稍有了一丝安慰。想他辅佐毗沙门王千万年,当然了解天王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不是因他在佛祖即将成道之际突然变节,自己也断然不会和这老友撇清关系。基于对天王人品的信任,大威王竟开始对他有些期待。如果正如大身推测,毗沙门王并没有谋害大满,那在替大满报仇这件事上,也许他还是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你是说,去找毗沙门王帮忙?”大威王有些犹豫,“可他现在和魔王站在一边,还会替大满出头吗?”
“大哥果然仁厚,但我指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大身王望着宫外跳动不息的火影,语气冷静地有些渗人,“既然大满是在四天王天出的事,那我们就去天王殿要人。既然天王已和魔王站在同一条战线,不管他知不知情,这血海深仇都要算他一份。他若重情重义,助我族杀魔报仇,那这件事就此作罢;他若是执意与那魔王狼狈为奸,那我们就踏平四天王天,给大满一个交代!”
……
就在迦楼罗族整兵出巡,浩浩荡荡飞往四天王天的同时,须弥山脚下的咸海深处,也是龙吟虎啸,不得消停。
深海之内,八方沧海之王,黑龙王迦茶的海龙宫中,上到龙妃龙嗣,下到虾兵蟹将,无一不是披麻戴孝,痛哭流涕。
伏在迦茶衣冠冢前默默流泪的,是一个神色恍惚的美妇人,盘旋在这妇人脚边的,是一条金角黑鳞的慵懒小龙。
随着镇守龙宫的龙将一声禀报,“难陀龙王到”,这妇人才缓过神来,拽起身边正在玩耍的儿子,匆匆往宫门外迎去。
不多时,只见咸海倏地劈成两半,无数魁梧威严的七彩神龙,紧随一个慈眉善目的金袍老者踏着海浪,十万火急地朝灵堂赶来。
这众星环月般的尊贵老者,便是龙族的首领,天龙王难陀。在其麾下,统领着天,地,海三处无数大小龙王。此次殉道的黑龙王迦茶是这难陀龙王最为器重的老部下,所以,一得到迦茶出事的消息,向来不喜出门的他立刻带着众臣入海吊唁。
那妇人看到难陀龙王圣驾来到跟前,顿时泪如雨下,撕心裂肺哭喊道:“求族长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
难陀龙王眉头紧锁,抬手扶起那妇人,婉劝道:“金光我儿,不要哭,先进去再说。”
言毕,摸了摸那小龙的金角,浅浅一笑:“安息长得真快,快幻出人形给老祖看看,个子有多高了。”
那小黑龙听了难陀龙王的话,闪着金光转了个身,倏地变成一个黑黢黢的软萌少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比划到老龙王的腰间,得意地吐了吐舌头:“这么高了。”
“好,好!”难陀龙王慈爱地看着这个不太聪明的孩子,眉间唇角藏着一丝酸楚。
进了内殿,众龙王围着衣冠冢内带血的鳞片和龙袍,不由得面色阴沉瑟瑟发抖,情不自禁怒骂道:“迦楼罗族欺人太甚!此族向来只以命终之龙为食,这次竟敢公然破坏天规捕杀活龙。若助长此风,以后龙族子孙的安危还怎么保障?”
那金光龙妃听着族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不由得悲从中来,闷头抱住儿子哭泣不止。
众龙王看到这凄惨一幕,同时跪地,齐声为王妃请命:“还请族长帮金光母子主持公道。”
“儿臣们请起,听老祖说一句。”难陀龙王摊开双手,示意众臣起身,“迦茶死得冤屈,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我龙族向来有头有脸,也不屑做那寻仇私斗的丑事,报仇之事,还是要想个堂堂正正的方法,大家可否同意我这说法?”
众龙王窸窸窣窣议论了半天,最后派出一个身染青花,名为优钵罗的蓝色龙王为代表,回禀老龙王道:“族长说的有理,龙族向来高贵,从不寻衅滋事。何况,此事我们占理,确实不该为了寻仇而丢了身份。”
难陀龙王见众王明理,欣慰一笑,转过头来柔声问那龙妃的意见:“金光我儿,老祖打算带你和安息去忉利天,找那天庭之主帝释,告那迦楼罗族一状,你可愿意?”
金光抬头,轻轻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点头:“但凭族长安排,只是……”
“只是什么?”难陀龙王问。
“只是我夫君常言,天庭办事,向来是亲疏有别。迦楼罗族常在天界走动,自然与天庭相熟,我等海龙极少入天宫,对帝释来讲终究是外人。”金光咬了咬嘴唇,对她这孤儿寡母来说,就算身边有千万族人撑腰,内心还是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安全感。
“龙妃无需担心,今日天王殿上,只因帝释将这领军灭佛的将令推到毗沙门王头上,迦楼罗族便带头闹事,将这小子修理了一通。就算帝释再大度,也不至于偏向那刚打了他一顿的迦楼罗吧。那帮蠢鸟向来冲动好战,他们和帝释结下这梁子,反倒是帮了我们一回。”说话者是龙群中一只名为和修吉的九头毒龙王,只见他吐着毒信子上前一步,信心满满道,“迦楼罗族口口声声宣称本族护佛志坚,最后还不是出了个败类吃了大护法迦茶,但凭这一点,他族在天庭的声威就要打折,想来不会有什么人会替他们说话。”
和修吉龙王晃着九个脑袋,只顾口若悬河,丝毫不曾注意到金光龙妃红肿的眼眶已山雨欲来。
还是身旁那只通体纯白,名为阿耨达的雪山龙王心细,忙打断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和修吉,朝着龙妃和善一笑:“龙妃勿忧,难陀龙王在天界的面子比那迦楼罗不是大了一点半点,有他老人家为你出头,天庭必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仁者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金光龙妃听到这柔和厚重的嗓音,不禁抬头细细打量了一翻这声音的主人,见他形态庄严,面慈心善,便感激地朝那雪山龙王欠了欠身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拜托的神色。
没等阿耨达龙王反应过来这眼色是什么意思,就见难陀龙王起身掺起那安息太子的小手,俯身对眼含热泪的金光龙妃说道:“既然都没有异议,事不宜迟,你们母子这就随我去天宫吧。”
“好,接下来就拜托族长费心了。”龙妃点头,伏地朝难陀龙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说道,“请族长稍等片刻,我去内殿写份状纸就过来。”
言毕,又跪着身子柔柔地摸了摸安息稚嫩的脸,微笑道:“上天之后,一定要好好听老祖的话,以后像你父王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护法。”
众龙王微笑附和:“放心吧龙妃,安息这孩子乖巧懂事,上天不会惹事的。等他从天宫回来继承海龙王的王位,一定更有出息。”
金光抹泪一笑,朝着四方族人深深鞠了一躬,便从容地往内殿走去。
一行人在殿外等了不久,就见内殿走出一个哭哭啼啼的小龙女,双手哆哆嗦嗦,正捧着一面硕大的托盘。
众王凑近一看,这水晶托盘之上竟赫然平铺着一张黑金色的龙皮。龙皮上书有一封状纸,未干透的隽秀字迹,沾着淋漓的鲜血,散发出阵阵热气。
阿耨达龙王立刻明白了金光龙妃那眼神的用意,想着龙妃边剥龙皮边写状书的凄惨画面,心痛得一把搂过安息太子,蒙住了他的双眼。
难陀龙王也被这凄惨的一幕惊得瞠目结舌,失声痛哭道:“金光我儿,你这是在逼我呀。你不这么做,我也会尽力到底,你又何苦要走这条绝路!”
龙宫上下顿时呜咽成一片,还是那阿耨达龙王冷静,恭请难陀龙王携安息太子与一众大小龙王先行回天宫,自己则留在海龙宫之内,妥善安排迦茶夫妻二人的后事。
安息这孩子,他是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