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那个天杀的！”一提到歪头罗儿兰芳就恨得咬牙切齿、目含杀气，“俺只愿能将他碎尸万段！——他把俺害苦了，俺死的心都生过无其数回了……”说着眼泪又滚落下来。
“好了，都过去了，甭想它了！”理娘忙着递给头袱子，说。
“大婶儿，您都想不到世上还有那号儿人！”兰芳擦干眼泪，鄙夷地说，“您东院儿那个差儿的娘，也不知道得了歪头罗儿什么好处，竟然跑到俺家，觍着脸给他做起媒来，还把什么荣军证、存折子摆出来炫耀……俺没给她一个好脸色，她还喋喋不休地没完没了的，夸他这也好那也好……俺气不过，回了她一句——既然他那么好，还是留给您家或亲戚家吧！——还可亲上加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理娘听了，苦笑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她这个人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堂堂正正的像个人呢！也真不知道好歹！——他嫂子，都过去了，甭老想着了。呃，您家白兰也十岁了吧？”
“十一了！”这里说的都是虚岁。
“您有个恁好的闺女——跟您一样恁好看，长大您就跟着享福吧！”理娘想制造一个欢快的气氛。
“哈，看大婶子说的！——您才真会夸奖人呢！”兰芳笑着说着站了起来，“外头人该到齐了吧，大婶儿您出去听听不？”
“要去，孩子都还在外头玩儿呢！”理娘说着也站了起来，又弯腰看看熟睡中的转转。回头望见放在床上的那个雪白的小包儿，拿起来递向兰芳，“这鞋子……”兰芳接过来，伸手放到箱子上：
“俺送给大婶儿您！大婶儿操劳恁大一家子，真苦了您！就算俺帮着大婶儿您做了一双鞋吧！”
理娘听了，觉着心内涌起一股温热，不由得一下子拥抱住兰芳，动情地说：“谢谢您，兰芳！”说着，拿过小包儿掀开箱盖儿，拿出一个布包，解开，拿起一件素花儿小褂子，在灯下抖开，对兰芳说：
“这是俺给莲莲刚做好的褂子，比了一下，略大一点儿，预备着搁到明年再穿。——俺觉着白兰的身段儿穿着正合适，她那花瓣儿似的脸蛋正配得上这花色，您拿回去给她穿吧！”
“哈，大婶儿您真会夸人呢——自家的孩子一个个金童玉女般的，莲莲正像一支莲花呢，却偏要夸别家的一棵草！”
“呦，您真会说！——您忘了？兰……草，可金贵着呢！兰芳，白兰，正是两株幽兰、两朵兰花呢！”
“大婶儿，看您！还取笑俺，都老妈子了！”兰芳脸上又飞起红晕，现出一股娇羞，忸怩说道，“好吧，俺收下。要不您一准儿会不依的。那俺替兰兰谢谢她大奶奶了！”。
理娘重又把小褂子叠好，拿过那包鞋子的白羊肚子毛巾包好，递给兰芳，说：“那咱快去开会吧！”说着，“噗”地吹灭了灯，牵着兰芳走了出来。
外面已经麻麻黑了，外头屋已经亮着了灯光，人们正议论纷纷。仁喜、仁学见她俩出来了，就站起来走到别处蹲着去了，把板凳留给了她倆。孩子眼尖，一眼看见母亲出来了，就一窝蜂儿地围上来。改改张开膀子要抱。理娘抱起改改，大孩子们又一窝蜂儿地跑走了。
这时，只见田立魁匆匆从下面走来，到了外头屋门口，朝屋里说道：
“大老爷，他不来，说头疼，要睡了。俺临走，听见他娘——就是大老黑奶，甩了一句：‘成天为着公事熬更守夜的，怎么着也该给个灯油钱嘛！’”田明顺的父亲田百伦小名儿叫“老黑”，人称“大老黑”。
听了这句话，不待田大忠说话，昏暗里已经等得焦躁了的人群就激烈地议论开了，还出现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记个工还要灯油钱！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才念了两年半的书就不得了了，拿架子了！”
“忠老爷成年累月没日没夜地跑，也没说什么灯油钱！”昏暗里听得出是黄五儿的声音，“爷们儿不是还笑话他吗？爷们儿听不听，俺唱一段儿，看嗓子好不好！”说罢，黄五儿真的拿腔拿调儿地唱了起来：
当官不发财，
事儿揽上来。
挨累又受气，
实在划不来！
黄五儿的唱腔儿一落，马上引起了哄场大笑。连抱怨声也被淹没了。
黄五儿说的唱的是当时的实情。当时农村干部没有一分钱的工资或津贴，确实是“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
“俺老，俺来记！——也太自私自利、斤斤计较了，一点儿社会主义觉悟都没有！”田明理忽然跑到外头屋门口，对屋里的忠老爷大声说，满头满脸涂满金灿灿的灯光。他正在芦荻小学读四年级，满脑子都是大公无私、舍己为人的社会主义觉悟和高尚的共产主义情操。
“滚开！懂什么！大人的事要你掺和！”昏暗中传出田仁喜的厉声呵斥声。正在意气风发的田明理好像老鼠遇到猫，脑袋一缩，扭头儿溜进昏暗里，跑向大场。此时，池村布业合营的“义合成”、“同意成”布庄都已巨亏解体，芦荻村的田仁喜田仁智兄弟和田彦明田彦月兄弟都铩羽而归，重新开始了亦农亦商的惨淡经营。
“哈哈，这个黄五儿，还真有才情呢！唱得不赖！”田大忠从屋里走出来，朝着昏暗中的人群说，“不过呢，现今咱互助组相互间的互助都实行评工记分了，牲口、农具家伙都折合了工分，这样呢，咱父老爷们才觉得公平合理，才觉着咱互助组的互助互利。记工员儿呢，是给咱互助组给咱记工记分的，是做公事。所以呢，人家耽误了歇息，费了灯油，俺倒觉着给‘灯油费’是合理的，应该的。‘亏众不亏一’嘛！爷们儿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大家商量商量，啊？”
田大忠说完，全场愕然。静默片刻，接着就吱吱喳喳议论开了。田大忠跟田立魁交谈了几句，征求田立魁儿的意见。田立魁点头同意，接着朝向大家说道：
“俺觉得大老爷说的意见是对的，在理。人家熬更守夜给咱记分记工算账，咱当然得给人家报酬。就是的，亏众不亏一嘛！怎么给报酬呢？俺想，就给他补工分儿——咱互助组只有工分儿。俺想……每晚上补记两分儿，五个晚上合一个工。大家商议商议看中不中？”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