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理娘刚给果儿喂完奶，听说仁喜回来了，忙站起来，扣好衣扣，抻抻衣襟，边拢着头发边走到外间。刚出门，见理儿莲莲拥着仁喜进了院子，已经到了大椿树下的石台子跟前了，忙迎上前去，说道：
“您先在石台上坐着歇歇，俺倒茶去！”边走边回头对两个孩子说：“理儿莲莲，甭闹，让大爷好好歇歇！”
一会儿提来茶壶，放下茶碗，正要倒茶，仁喜忙站起来接过茶壶：
“我自己来吧！您歇着！”说着自己倒了一碗，一气喝干。放下碗，复坐下来。
“还没吃饭吧？俺煮饭去！”理娘说着转身要走。
“在路上吃了，甭煮了，黑来饭一块儿吃吧。”
“那我烧点水，您洗洗吧！”理娘望着丈夫说道。
“刚才在芝河洗过了。您看，不是干干净净的吗？”
“热水去汗解乏，还是洗洗吧！衣服总要换了吧？都汗湿了好几遍了吧？您坐着，我去烧水！”理娘说着走回锅屋。田仁喜脱下褂子，搭在石台上，哄着两个孩子玩儿。一会儿，理娘端了一盆热水蹒跚着走过来，仁喜忙站起身迎过去接过来，口里连说：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您把换的衣裳找来吧。”田仁喜又到锅屋提了一罐子凉水，拿了个盆子，回到石台跟前。理娘拿来衣裤放到石台上，对两个孩子说：“走！咱出去，让大爷洗澡！”说着牵着两个孩子走出门外，拉上大门。
大门外槐荫下已经安静下来，忠老爷和仁祥、仁学已经下湖去了，东院的人也不在了。理娘抱着莲莲坐在一条高板凳上，理儿倚在母亲身边，听着树上的蝉鸣。
一会儿，大门开了，田仁喜已经换了短裤短褂走了出来，在理娘对面凳子上坐下。理娘默默地观察着丈夫：方正的国字脸明显地消瘦了，炯炯有神的双目掩饰不了身心的疲惫，理娘不由得心疼得一阵紧缩。田仁喜反倒被妻子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站起身来，伸展一下胳臂腿，笑着说：
“怎么了？才几天就不认得了？”理娘没有笑，目光依然停留在丈夫的脸颊上，说道：
“您又没好好吃一顿饭好好睡一个觉！看，脸又瘦了，眼圈还泛着黑呢！”说着心中一阵酸楚，嗓音哽咽着，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大娘！”明理和莲莲仰着脸望着母亲一边摇晃一边喊着。田仁喜也不隐瞒，低沉地说：
“咱本小利微，只好苦一点，没啥儿的。不然，像田百怀、田明爵他们，卖了钱就吃就喝，身子倒没吃亏，可生意都歇了。您看咱这一大家子老少八口，单靠几亩地，好年成还不够吃呢！再者，广儿眼看成人了，接着就要娶亲成家了，咱不能不紧紧手啊！”
“您不要说了，俺都懂。可是身子骨更要紧呀！俺不是要您大吃大喝，是要您不要一味地克扣自己，伤了身子骨可怎么办呀！”理娘说着说着，强忍着差点儿没有当着孩子的面哭出声来。
“没事儿！我这身子骨是铁打的，放心吧！”田仁喜宽慰着妻子。
的确，田仁喜身材高大魁梧，浑身强健结实的肌肉裹着健康的紫棠色的皮肤，站在那儿真像一座铁塔。理娘接着说：
“是的，您身子骨好，可也要注意爱惜才行。噢？理儿他白大，没出过力吃过苦，跟您学生意，您可不要以为人家都跟您一样像块铁经得住折腾！您走的这几天，他白娘跟俺可没有少叨念过呢！这回他白大受得了吗？”这里说的“理儿他白大”就是科儿田仁智。田仁智在东院田大才三个儿子中居长，比仁喜小五岁，在两家仁字辈诸兄弟排序中居二，其后为仁祥、仁学、仁礼、仁信。
“也还行！”田仁喜回答说，接着转过话题说道：“大他们已经下湖去了，我也得下湖去了！刚才在桥头看见咱地的秫秫还没打叶子呢；想来红芋秧子也该翻了。”
“不准去！俺老让大爷在家歇着的！”明理拦住大声说。田仁喜拉过明理抚摩着他的脑袋，说：
“乖！老是说了的。可是湖里活儿多，大爷得去做，做好了才有好收成呀！”接着理娘又给丈夫说了这几天家里的事情。
“好吧，我去了。”田仁喜说着，进门拿了个席篷子戴到头上，又跟孩子打招呼：“明理，莲莲，在家跟着大娘，大爷走了！”说罢，下到大路，上西湖去了。
望着田仁喜走远了，理娘低头跟孩子说：“您俩在这玩儿，大娘去洗衣裳去。”说罢，走进大门。俩孩子也跟着进来了。
“哎？怎么不在外面玩儿？”理娘问道。
“大娘，大爷给俺买小玩意儿了吗？”俩孩子异口同声地问道，像是商量过似的。
理娘在过底坐下，揽过俩孩子，抚摩着他们的脑袋，轻轻地说：
“没有买。大娘给您说过，甭缠着大爷要小玩意儿。大爷挣钱很辛苦，还要给您做衣裳做鞋子，还有老、三叔、四叔的呢！咱不能乱花钱，还记得吗？”俩孩子垂目嗫嚅着：“记得！可是……”母亲有意轻松地说道：“俺理儿莲莲乖，懂事儿，大娘的话都记住了，不乱花钱，不要小玩意儿。”好像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问道：
“哎？大爷以前给您买的小玩意儿呢？弄丢了吧？”
“没有！”俩孩子异口同声地抢着回答，飞快地向南屋跑去。
一会儿一人拿着一件玩具跑回母亲跟前，递到母亲手里。一件玩具是“公鸡啄食”，是用薄铁皮做的，两只公鸡相对立在双层槽架上，错动槽架，上面的两只公鸡就轮流低头啄食。它的年龄大约跟明理差不多，是田仁喜当年买给明理的。另一件新一些，是一个玻璃六楞立方体，里面有两只黄雀，从不同方向观看，能看到数量不同的黄雀。这两件玩具在当时芦荻村是绝无仅有的，常引得村里孩子们的好奇与羡慕。
“好！”理娘接过来夸奖道，“真乖！都好好的呢，一点儿都没有弄坏！拿着玩儿去吧，大娘洗衣裳去了。”俩孩子高高兴兴地拿着玩具牵着手跑出去了。理娘望着欢笑跑出去的孩子，脸上也露出笑容，但是心里却分明带着歉疚。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