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瓦房院后院里田明一一家人正在吃晌午饭，因为榜示认定了自家自报的富农成分，自然心情欣然，吃饭的气氛显得轻松活跃。但是，坐在上位的田明一却面沉似水，一声不响地吃着饭菜。也许受到传染，很快餐桌上话声沉寂了，只能听见筷子触碰碗碟的脆响。田明一最先放下碗筷，照例要回到自己的书房歇晌，临出门回头招呼三个儿子立海立瀛立洲和孙子彦平说：“吃了饭，到书房来！”彦平，小名儿耕儿，是田立海之子，和田明理是同班同学，比田明理长两岁，长相极其肖祖肖父，一副温厚平和的形象。
田立海连忙放下碗筷跟着父亲来到书房，忙着给父亲的茶杯里掺上开水，端到父亲面前，自己随之坐在茶几后面，陪着父亲等着弟弟和儿子。茶几对面平整光洁的黄土墙面上，挂着一套《农桑图》。右面六幅依次是《扶犁》、《踏耙》、《摇耧》、《运锄》、《挥镰》和《扬锨》；左面六幅依次是《采桑》、《养蚕》、《缫丝》、《纺绩》、《操机》和《断匹》。《农桑图》的两边挂着一副对联：
诗书明礼义，
耕织正襟怀。
这幅对联是田明一亲自撰书的。正是书如其人，那十个‘颜筋柳骨’的中楷端庄方正、敦厚平和。
田立海记得，这套《农桑图》是十几年前父亲的挚交松鹤先生避战乱来家小住时挥毫泼墨创作的一套水墨写意画，父亲很喜欢，就一直挂在书房里。图画上的男主人公的矫健的身形、愉悦的笑容、怡然自得的神态和女主人公的简朴的装饰、优雅的举止、娴静端庄的仪容，和父亲母亲惟妙惟肖，它真实地描绘了父亲母亲辛勤劳作的形象。后来自己长成娶妻，又子承父业妇继姑工。就是这样克勤克俭代代传承，才成就这份家业。家业的兴旺招致一些人的眼红和算计，也遭遇过田百磊数度强拿硬借，为了换取家庭的苟且安宁，都忍辱满足了他们的贪婪欲望。然而最终还是没能避免遭到土匪的抢劫——他们胁迫近支本家田彦明赚开了大门……也许是托赖祖宗在天之灵，自己侥幸脱身，跑到南庄田明海家借来快抢，赶跑了匪众，保全了这个家。解放了，要实行土改了，又引来不少人的眼红与算计，千方百计想把自己家划定为地主成分。如果那样，自己这个家将会遭到灭顶之灾彻底倾覆。这回大概托赖上苍佑护，一榜公示认定了自家申报的富农成分，躲过了这场劫难，真是谢天谢地！
“噢，都来了，今儿个我来考考您爷儿四个！”田明一见儿孙们都到齐了，便微笑着来了个开场白。田立海也从思绪中被招唤回来，忙应和父亲道：
“大，考什么？可甭把您的儿子孙子考倒了哟！”
“哈，试试看吧！——有一副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你们几个有知道的吗？”田明一说完微笑着左右巡视着。过了一会儿，见立瀛目光游移闪灼，欲言又止，便点名问道：
“立瀛，你说说看！”
“大，俺在一本儿书上见过。”田立瀛本来知道，但是见大哥没有表示，自己便没有说话，结果被父亲看出来了。父亲点名，自己尽管犹豫，也只好作了肯定的回答，但还是有意省掉了书名。
“噢？哪本书上？”
“《石头记》里有这副对联。”田立瀛怕挨训斥，本不想说，但是没有退路了，一边回答一便畏葸着窥视着父亲面色的变化，等待着严厉地训斥。田明一对孩子管教严格，禁止阅读那些淫诗艳词异书邪说。谁知田明一这回听了没有发怒，反而宽厚平和地笑笑，说道：
“看来，古人说的‘开卷有益’是对的，无论什么书总会使人增长知识见闻的。但是对于那些杂说野史之类，还是要心清意正才好。”说着望了立瀛一眼，立瀛慌忙垂目低头。田明一接着说道：“这‘世事洞明’怎么讲？就是明白世上的事和事理。你们说说当下的世事看看！”于是，在父亲的鼓励下田立海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罗列了许多远的近的大的小的好的坏的家事国事天下事。田明一认真地听着，不时地点头予以鼓励。随后说道：
“你们都说到了，重要的是与咱家相关的世事：眼下咱中国是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改朝换代了；眼下咱庄上正在划定阶级成分，接着就要土地改革；眼下咱家被划为富农成分，没有划为地主成分。——于是你们看到榜文后就喜形于色，就沾沾自喜，就兴高采烈，就欢声雀跃，是吧？”说到这里，田明一的笑容早已悄然从脸上消褪了，拿眼扫视了三个儿子——三兄弟都低头噤声。就接着说：“肤浅呀！你们太浅薄太浮躁了！远的深的不说，就说这划阶级成分，还要三榜定案呢！这才是一榜，就把你们浮躁成那个样子？！——呃，你们上半天看见田明爵了吗？哦？没有看见？我看见了：人家是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的去。他家的成分可是在地主和中农两可之间哪！差别恁大，争论恁大，可是他看见一榜公布是中农，却能面无表情，悄悄离去。要是搁着你们，那还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呀！”说得几弟兄有的赧颜讪笑，有的低头不语。田立海忙揽过责任：“大，都是俺不好，俺不长进，没给两个兄弟做好样子！您甭生气，要责罚就责罚俺一个吧！”
“好了，责罚什么，生气什么，那也只能靠你们以后慢慢历练喽！当然，可不是叫你们去学田明爵他家的为人，但是人家那个沉稳的工夫倒真是修炼到家了！”田明一抚慰了立海一句，又接着前面的话头儿，问道：“噢，如果咱家最终三榜定案划定是富农，你们就认为咱家的地就保住了家也保住了，就万事大吉了，是吧？”没等儿孙们说话，田明一自问自答地说下去：“错了！”尽管田明一话音很轻，可是田立海几个却好似听了一声炸雷，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发出惊愕声“哦？！”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