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第二天一早，张成就带着三十人进入近水楼台。因为是头一次进入工地，我也骑着摩托跟过去了。跟张经理见过面，介绍了张成后，我又去了派出所。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应该去派出所办什么事，但既然昨天已经说了，我还是让林清月把三十个人的资料准备好，我就送到刘所长面前，让他检查一遍。
听说是先前和刘所长约好的，派出所门房就让我直接到刘所长的办公室了。
刘所长见到我，显得略有吃惊，看来他似乎忘了昨天问我的事情了。我连忙说送劳务人员资料过来审查，他给我让了座，接过资料往桌上一放，就不再谈工作上的事了。
闲扯了几句后，他说：“马上我有个会，今天就不留你了。你好好的做吧，今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办的，你随时来。这些资料你就放在这里，没特别的事情，派出所不会找上门去的。”
我这就吃了定心丸，连忙告辞回家。
好了，现在我真没事可干了。一个人半躺在沙发上，我品着茶，想着心事，感觉这一出就跟做梦一样，变化快得都没法让人适应。
我想，从现在起，我的人生就算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我该干些什么？今后的路该往哪里走呢？我原来的人生还会在这里显现吗？我原来的梦呢，还会继续做下去吗？
这是困扰我多时的系列问题，我一直没时间细想，更不知道答案。现在，该办的事情他们在办，我成了闲人一个，这些问题又一次涌上心头。
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规划自己的人生，特别是现在，我更没法规划。我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否延续着过去的梦想，以及如何去延续梦想。我成了老板，但我的公司是靠当小偷偷出来的。不是当小偷，我连一部电话都装不起，我就什么都不是。但现在，我不仅如愿当上了老板，我还用偷来的钱，给各位领导包红包，他们也心安理得的收下了。我一直想劫富济贫，现在盯上了贪官，得手了大量现金，却只能让现金躺在放杂物的竹筐里接灰尘，没法济贫。我费尽心思一次又一次从监狱逃出来，既是不想就这样在监狱里消磨完自己的人生，又想通过努力，能实实在在地帮家里做点有益的事情，我欠我全家人太多了，现在，我有了钱，有了公司，成了老板，却仍然不能和家里联系，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界定自己。
但有一条，我认为是实实在在的经验。那就是这次从监狱逃出来后，我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走了和上次完全不同的一条路。现在看来，这条路走对了。今后，我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只是，人在得意时，更得格外小心，想起昨天跟刘所长的一席对话，到现在我都感到紧张，要不是企管局副局长和居委会主任打圆场，我都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万一这家伙认真起来，非得看我的身份证，我那个假证，蒙得了别人，拿来蒙派出所长，我看悬。
这一关现在算是过了。既然过了，我能不能就此跟刘所长更进一步的发展关系？在他没有怀疑我之前，我把和他的关系建立得更紧密一些，不是更有利于保证自己的安全吗？什么叫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和派出所长交朋友不就是这样吗？对，原来我所吃的亏，归结到一点，就是千方百计躲着警察，我干吗要躲着人家？我又没天天做贼，即便是做了贼，也不妨碍我跟他们走得近一些，和他们交朋友啊，真到了有事时，不是还有灯下黑一说吗？也许面对一个案子，他们把所有人都想到了，也没有想到那个天天和他一起喝酒吃肉的人就是案犯吧。
对，这真是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一杯茶，让我喝出新思路来，我拍拍自己的脑袋，再一次感谢爹娘给了我这么高的智商。
几种类型的传单还在天天发，公司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关键是张成在近水楼台做得很不错，人家评价很好。张经理一个电话过来，说下一批还要六十人，大概半个月以后到位，让我提前准备。
这事说大就大了，原来张罗人手都是张成的事，现在他走不开。随着公司事情的增多，林清月的事也越来越多。公司管理层人手太少了，我得赶紧招几个过来。用流行的话说，这管理层的人应该叫白领，层次比那些做苦力的要高一些，我得亲自招。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应该在报纸上登招聘启事，同时，我又想到，上次说了，只要公司关于人的事，就及时向派出所报告，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我干脆当面向刘所长汇报，也算是一个和他接近的机会。
这一次，我没有直接到他办公室，我觉得他一个所长，可能真有些忙，我就这样贸然上门，万一不让他待见，反而不好。我就先打个电话，探探口气。果然，接到电话后，他很仔细地问了我招人的岗位和要求，然后说，他有个侄子，如果适合就让我安排一下。
当然适合了，这是全柳塘最适合的人选了。我立即答应，让他随时过来。
下午，一个年轻人就来了。我一问，果然是刘所长的侄子，叫何明，也是今年高中毕业。
和林清月一样的年纪，还没有林清月眼睛活洛，能安排点什么事他做呢？我有些犯难了。想了半天，我觉得还是把他交给张成好了，让张成先带着他，熟悉一下情况，等过了一年半载，看情况再安排点别的。
我就让他先回家准备，明天正式上班。接着又把电话打到近水楼台，让张成听电话。在电话里，张成一个劲地说他那里不需要人，就连他自己，都成了小工，再要也只能要小工了。我告诉他，这个人不要也得要，要了还得好好招待，既不能让他累着，又不能让他闲着，要让他觉得在这里他能做上很重要的事。
听我说完，张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再反对，就说那让他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你说了算，反正得让他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让他每天给其他人打考勤，给其他人收发劳动工具什么的。”
“这事近水楼台的人自己在做，我们还要重复做一遍吗？”
“你让他先做着，回头我再和近水楼台沟通。”
招聘启事见报了。现在这行情，工作不好找，为了提高公司的起点，我把招人条件定得高一些，要求必须大学以上文化程度，而且有三年以上人力资源工作经验者优先。几天后，开始有应聘的电话打进来，我定了个时间，搞了面试，选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叫杜雨，27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柳塘机械厂，屁股刚坐热，厂子垮了；女的叫何惠云，自费上的大学中文系，因为不包分配，工作没着落，也只好在我这小庙里栖身。
之所以招他们俩，说实在的，主要是第一眼看着他们舒服些。要说什么个人才能，工作经验，那是鬼话。就凭他们几句自我介绍，天知道他们能力怎样？我不知别的单位是怎么招人的，反正我是想不出更好的辙，首先要看着上眼，然后再看他的谈吐和几个字能不能拿出手。
这杜雨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穿一身休闲装。这家伙他娘的能说会道可能是天生的，跟你见面不到三分钟，就搞的像亲哥们，要不是看在我这老板的身份，估计他搞的还会更亲热。这小子海阔天空的，啥都知道。尤其难得的是他能说会道还让人不产生反感或抵触情绪，就凭这，我留下了他。公司刚开张，要扩大规模和影响，急需这种人。
何惠云高挑的个头，大约一米六八的样子，偏瘦，可能没经历过面试，看上去她有些局促。和她交谈几句后，感觉她和杜雨完全相反，也不知是古典文学作品读多了，还是这种个性让她读上了中文，就给人一种略带忧郁的古典仕女形像。言语像唐诗一样节俭，但透过她的眼睛，你还是不难发现一股天然的灵性随时会不经意地从那眼神里流淌出来。这种人放在办公室里很合适，不但让人放心，就是看着也养眼。
光这两个还不行，还得招几个跟张成一样的人。想了一下，我也懒得费心劳力的，干脆先把另外五大劳务市场的头面人物给找两个回来。他们不光有实际经验，手里还掌握着一大批劳动力，随时可以拉出来。这事好办，骑上摩托，我往几个劳务市场转了一圈，就搞定了。
现在好了，让杜雨负责到外面找活路，应该给他封个什么官？听说人家有个什么市场开发部，对了，就让他当市场开发部部长得了。何惠云就叫人力资源部长，林清月就叫办公室主任，张成他们就叫项目部经理。几个部长只能一样一个，但项目部经理却不受限制，随着今后业务的扩大，一个项目就配一个经理。现在还缺一个财务部长，我自己兼了。
好了，现在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基本有了公司的样子了。我让林清月多弄几个菜，晚上把所有人都招回来，把办公室几张桌子一拼，吃上了第一餐团圆饭。
条件是简陋了点，但好歹也是个正经单位了。跟我一样，大家都高兴，边喝酒，我边宣布岗位设置、分工和几条纪律，让何惠云饭后整理一下，形成公司文件。趁着酒兴，我对他们说，在座的都是随着公司的成立而进来的，今后公司做大了，你们就是元老了。从现在起，不光我个人，所有人都要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把公司的事做好，做实。
一开张就接连不断的有大生意，也让大家感觉到前途一片光明。借着酒劲，我问杜雨原来在单位拿多少工资，杜雨说档案工资380多，但厂子都要垮了，每个月能拿到生活费就不错了。我一高兴，我宣布每人基本工资500，马上制订具体规定，实际业绩考核，奖优罚劣，最终收入上不封顶，下只发生活费。我原本想说下不保底的，但一想到刚开张，就拿不吉利的话说，免得让大家不开心，就改成发生活费了。至于生活费是多少，我想都没想。
大家听到我前头的500块，都兴奋的一同举起酒杯，并没有因为后一句话而影响情绪。这就好，开张开张，我感觉这才是公司人心上更重要的开张。
八十四
又有几个单位要人，看来现在的找人方式已经跟不上形势了。我让何惠云想办法建立起常态化的招聘机制，她一方面在报纸上长期登广告，另一方面动员她所有的关系，在市内到处散发传单。招聘的对象也不再局限于只能干苦力和粗活的人，刚毕业的初高中生也要。我必须保证自己手上有一支足够的劳动力资源，要不，下次人家再找上门来，我拿不出人来，那就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一来就能给人家提供工作岗位。怎样在暂时没有工作岗位的情况下，能留住人？杜雨出了一个好主意，他说，所有通过应聘的人，首先要签合同，然后再安排一到两个星期时间的学习。而学习期间，不仅不发工资，连生活费都要自理。
对这主意，一开始我有些不以为然。既然不给人家开工资，人家凭什么听你管？再说，学习，学什么东西，学几长时间？但这家伙有办法，他简单整理了一下，就拿出一大摞过去他曾经使用过的资料。无非是公司规章制度，基本劳动纪律和职业道德教育等。
没有授课老师，就由他自己和林清月、何惠云代理。抱着将信将疑的想法，我让他们先做着。没想到还真的有效果。除了让这些初来的人知道了些基本的做事规矩外，更重要的是，我们以这种方式免费储备了劳动力。没有这些现成的劳动力储备着，客户一个电话，就要几十人，仓促之间，我上哪儿找去？
这个杜雨，找对了。
随着人进的越来越多，开发市场的问题就突出起来了。我让杜雨不再给新员工上课，转而去做他市场开发部长应该做的事。为了方便，我允许他在我不用车的时候，随时把摩托车开出去。
开着崭新的摩托，这家伙干的更欢了。
他一直在国企干劳资工作，不光对本市机械行业的劳动力情况很熟悉，就是在全市的人力资源线上，也有很多资源可以利用。没几天，他就找到了几个像样的客户，把公司储备的劳动力全部安排了。
这么一发展，公司现有的办公场地就显得太小了，不光几个部门共着一个办公室，就是这个办公室，整天也被前天培训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得想法找个大一点的地方，我把这事又交给杜雨了。
杜雨一听，连忙说不用找了，就他原来的单位，整个办公楼都空着，还有职工食堂，俱乐部什么的，把咱们公司搬进去，别说办公了，人人都可以在里面打拳。还有一个好处是，现在去跟机械工业局谈租办公用房的事，也只需象征性的付几个小钱就能搞掂。
那好吧，我让他带路，去机械工业局。
下面的厂子都垮了，这局机关看来也差不多了。上班时间，整个大院里连个鬼毛都看不到一根，跟着杜雨上到二楼，才看到几间开着的办公室。跟管事儿的一说，人家说要跟主要领导汇报汇报，让我们回家等消息。我们只好转身走路，临走时，我往他桌子上放了一条云烟，他也不推让，还是让我回家等消息。
第二天一早，电话就来了，说领导研究同意了，一年租金两万，前提条件是不能破坏房屋结构，不能改作其他用途。我连忙应承，马上带着现金去办移交手续。
办公楼在机械厂进门的大院里，与车间之间有围墙相隔，通往车间的大门上挂着锁。看样子，生产区好长时间没人进去了，整个厂区只有几个留守人员看着房子。办公楼共三层，每层十几间房，外带一个食堂和一间称为俱乐部的大礼堂，同时容纳两百人办公和三四百人学习没问题。
楼上楼下看了一遍，我想，干脆让路途远的人住在公司，今后还可以用通勤车统一接送上下班。还是老办法，职工在食堂吃饭，生活费自理，也不增加额外负担。如果利用晚上的时间，周末再搞点活动什么的，就更能让人产生凝聚力了。
就这么办。我首先让东门劳务市场弄几个人来，把所有房间打扫干净，再见见白，一个星期后，就入驻进来了。
这么一折腾，公司模样是上来了，人人都笑逐颜开的，我的钱也花了不老少。尽管对那一大袋现金来说，这点花消算不了什么，但我不能让人产生怀疑啊。你一个头几天还在掏阴沟的外乡人，凭什么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阔绰起来了？我得装穷。为了添置办公桌，添置床铺，我把各路小老板一遍一遍的往公司请，给人家上好烟，让他们赊东西给我。看在公司的模样和天天不断的报纸广告的份上，他们都赊给了我想要的东西。
运行一段时间后，随着用工规模的不断扩大，劳动力素质参差不齐的短板日渐突出。尽管我们一直进行岗前培训，但杜雨建议的这种培训，更多的只是起到一种临时性的劳动力储备作用，对于实实在在提高劳动力素质，作用不大明显。
我想，要培训就干脆进行正规的培训，按劳动力即将上岗的门类，聘请专业老师和有工作经验的老师傅对他们进行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培训。这样不仅可以更好地储备劳动力，提高劳动力素质，也能打造公司品牌，可以说是一举两得。由于公司初创，我决定对这种带有职业意义上的培训进行收费，收费方式有一次性付费，分期付费两种，由员工自主选择。一句话，公司不以此营利，完全保本运行。
由于有良好的职业介绍典型示范，这一创举推开后，公司进入了劳动力资源运行的良性循环轨道。
这期间，公司管理层又陆陆续续进了几个人，不到三个月，一切工作都走上了正轨，各个项目部也开始见到经济效益了，我开始不再依靠从区长家里搞来的那些钱来维持公司运转。
工作一上正轨，我的时间就多了起来。心情好的时候，我上各个项目点去走走转转，或是在公司楼上楼下检查检查工作，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开着摩托到郊外散散心，有时也一个人去看场电影，日子过的安逸起来。
但安逸似乎与我不太和谐，没几天我的内心又极度焦躁起来。先是在夜里，我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一个逃犯，一个公安和监狱都在四处追捕的逃犯，这种提醒让我时刻保持冷静与低调，所以，在人前，我总是尽可能地压抑自己的个性。好几次，因为公司影响大了，当地电视和报纸记者要来采访，都被我一口回绝了。记得以前看过，一个什么逃犯就是因为做出了点大事而忘乎所以，在电视上一露面，就让几千里外的公安给逮着了。这种错我既然知道了，就不会让自己也犯一次。
我之所以费尽心思从监狱逃出来，除了受不了那里的不公正环境外，更主要的是对弟弟妹妹和姑姑的不放心，在监狱的日子，我日日夜夜想着找机会为他们做点什么。可是现在看起来好了，我有钱了，我能给这么多的人介绍工作了，但我却不能给他们介绍一份工作，给他们一些经济援助。原来听说过锦衣夜行的故事，现在才知道，锦衣夜行的滋味比沿街乞讨更让人难受。
我也曾想过，设法与弟弟妹妹联系上，让他们过来帮帮我，一旦将来我身份暴露了，他们也好名正言顺的接过这份家当。但我实在没这个勇气，我怕我还没联系上他们，就先暴露了身份。我实在不想再进一次派出所，再回一次监狱。这感觉，在逃亡的时候倒不怎么强烈，现在日子过的越安逸，内心反倒越恐惧。
过去心里烦时，我会和时迁，陈天才，刘刚和柴国兴他们说，现在不行了，现在我是赵东海，我不能和任何人诉说内心的惶恐与不安。逐渐地，我学会了抽烟，爱上了喝酒。我抽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喝上百块钱一瓶的习酒。
我向来警惕喝酒，我还曾经利用喝酒套过柴国兴的话，但现在我也爱上了酒。只是每次喝酒时，我都提醒自己，尽量少喝一些，而且，我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酒一喝多，倒头便睡，而不是像柴国兴那样，满嘴胡言乱语。
所以一个星期总有一两次，我是在醉眼迷离中上床睡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