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直一向矍铄康健,近日却有衰老迟暮之态。慕长生见他神色靡靡,便道:“林把头气色不佳,近日应当顾惜身体才是。”林不直牵起嘴角,道:“慕公子有心。然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副老骨头,多活一时,已是天公厚赐。”慕长生听他言语中意思,颇有意冷轻世之念,拿眼在他面上望了望,笑道:“我观林把头身体尚好,怎么说出这般颓丧之语。”谁知林不直听了反失落起来,道:“生死之事,谁能预先得知。不过是苟活于世,再添几许蹉跎罢了。”慕长生见他面现戚戚,道:“上次侯府一见,林把头仍老当益壮,英气不减,何以如今却将生死牵在嘴边?”林不直却笑道:“人生于世,何人无死。老朽一番唏嘘却是教慕公子不悦,赎罪,赎罪。”慕长生笑道:“虽然林把头之言不差,但常谈生死,亦非吉兆。我也只是见林把头心中有忧,才出言劝慰。”林不直道:“人常言:五十而知天命。老朽今五十有六,才智浅陋,不敢妄言眼明心透。然几十年江湖漂泊,生死之事,却已看透。现如今枯骨一具,多活几时也无用,少活几时亦无妨,早已不放在心上。”慕长生听了笑道:“林把头当真豁达之人。”林不直摆手摇头,笑道:“非是豁达,只是见的多了,才知可得者且珍,不可得者莫求。量力而行,如此而已。”慕长生叹道:“然世上之人,又有几人能明晓。酒色权财,功名利禄,常使人趋之若鹜。岂不见家有贤妻者,常慕美色娇容。身怀千金者,还思富攀天下。身着绫罗者,又欲金玉饰身。显赫一方者,且羡觅侯封王。便是那九五之尊,也有长生万世之念。林把头清明若此,已可称通晓了。”林不直闻言,深觉慕长生其言精妙,赞道:“不想慕公子弱冠之龄,竟有如此见识。让老朽深感惭愧。”慕长生笑道:“何足挂齿,不过是窥窃前人之言,述之于口。”林不直叹道:“便是如此,亦是难得。我若是当初似慕公子这般通透,想来如今又是另一番际遇。”慕长生笑而不言。
于是林不直低头不言,将杯中茶水点点喝下,慕长生含笑以对。少顷,慕长生见林不直杯中空荡,便又拿起桌上茶具为其添满,道:“林把头似乎有话说?”林不直倏然一惊,将杯子放下,道:“老朽惭愧,慕公子所托之事至今尚无消息。”慕长生闻言,微微失落,片刻又笑道:“此般结果亦在我意料之中,我苦寻经年,若是这般轻易得遂所愿,倒是怪了。”林不直道:“慕公子不怪便好。”说完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笑道:“叨扰慕公子许久,老朽也该告辞了。”慕长生亦起身相送。至门外,林不直抬手示意慕长生止步,微微沉默,拱手,便转身而去。慕长生转身方欲回屋,却听到:“慕公子留步。”再看时,林不直业已反过身来。慕长生便道:“林把头还有何事?”林不直以目视之,眼中晦涩难明,口中欲言又止。慕长生见状,笑道:“林把头但说便是。”林不直踌躇几时,才道:“慕公子可还记得徐仲良此人?”慕长生略一思索,便已知晓这徐仲良是谁,便道:“自然记得。”忽而恍然,沉声道:“原来林把头此次却是为他而来。既如此,你便告诉他,往昔之事我不愿再追究,让他好自为之。”林不直闻言面上凝愁聚苦,道:“徐仲良他,他已经死了。”慕长生眉头一皱,道:“依他的伤势,若是诊治得时,必能免死。”林不直悲涌心头,道:“他是自尽而死。”慕长生却是一怔,道:“这是为何?”林不直从怀中拿出一物,道:“慕公子一看便知。”慕长生接过,却是绝笔一封,其上道:
“愚夫徐仲良,严慈既殁,顾左右而无兄弟,孑然一人,至十八,误致人命,终得贵人相救,以存余年,坎坷半生,幸得家室,得延嗣祠。往顾三十余载,无愧天地本心。然今时竟因财帛动心,谎言欺人,实不可恕。愧对先祖英灵,愿消罪责,纵死而已。”
慕长生阅罢,知道其中原由,心有唏嘘只余,却是思量“因财帛动心”之句,似有玄机,只是人死百事空,便也不愿再去追究。林不直见慕长生默然无言,自顾自道:“徐仲良有一妻室姓李,居城南,如今已怀胎三月。徐仲良之死不敢向其言明,恐其心绝,只推说差他去别处,逾年便回,好歹瞒住。”慕长生道:“正该如此。”林不直继续道:“权宜之计,只瞒得一时,却非长久之计,不知到了瞒不住之时,又该作何。”慕长生道:“林把头已说过,尽力而为便是。想那孩子出生,她必有顾念。”林不直道:“说的是。倒是又让慕公子听了许多聒噪之事。”说完又拱手要辞去。慕长生却道:“为何将这些告于我?”林不直便道:“无他,只是欲慕公子知晓。”停顿一刻,又道:“敢问慕公子,可怨消恨解?”慕长生却听出他言中不忿,道:“无怨无恨,何来消解之说?”林不直闻言却苦涩一笑,道:“我不知慕公子与徐仲良有何龃龉。想以公子只能,即使徐仲良抵上性命,又能作何?”慕长生道:“你在指责我不该咄咄相逼,现今种种结果皆我之过?”林不直道:“不敢。人既已死,再谈亦无用。老朽告辞。”说完转身离去,慕长生望着他身影久久不动。
午后,林不直种种言语在慕长生心中萦绕不停,使他左立难安。欲打坐调息,时时不入境界。烦躁之下,窥见墙上一物,正是易无咎所赠青木剑,便提剑出屋。院中,慕长生拔剑出鞘,铿锵铮鸣,他将剑鞘撇在一旁,将剑舞起,密不透风,却只是胡乱削砍,孰无章法可言。舞了半刻,突然停下,执剑怔怔不动,俄而,将剑插于地上,不管不顾,转眼化作流光出府而去。
城南街市。慕长生将一人拦住询问徐仲良住处,几次无所得。正欲再问,一个汉子肩扛重物过来道:“你可是问徐仲良?”慕长生忙道:“正是。”汉子将肩上之物卸下,在他身上反复打量,疑道:“你寻他做什么?”慕长生笑道:“我是他往日同乡,特来寻他一见。”汉子却惊道:“你是他的同乡?”只因徐仲良从未与人提过来自何处。慕长生道:“不知徐仲良家居何处?”汉子不疑有他,便指了个方向,道:“你沿此过去,第三个路口拐进去,数第四家便是。”慕长生道:“多谢指点。”汉子摆摆手,便又扛上重物自去了。慕长生依言寻去,在一处门前停住,方欲敲门,又止住,使了个隐匿之术,自墙上越过。只见院中一妇人正坐在椅上,腹部微微隆起,一旁陈了一只方桌,桌上置了些零碎吃食,以山楂居多。妇人正拿着一只山楂小口啃食。另一处,有一个中年妇女在浣洗衣物。慕长生看了半晌,默默退去。
次日晨时,小玉又来,言宋汝卿相请,慕长生心中有计较,便出言拒绝。待小玉去了,遂出门而去,去街市上寻了一家玉器店铺,买了一块尚好暖玉制成的玉佩,将之握于掌心默默以灵气滋养,一面向漕帮行去。林不直得人相报,言慕长生求见,急忙请入。慕长生将手中玉佩交于林不直,道:“劳烦林把头将此物交给徐仲良妻子,嘱咐她日夜佩戴,可保胎儿无恙。”林不直默默将玉佩接下,躬身拜道:“谢慕公子好意。”慕长生欲言又止,终是化作一声叹息,就此离去。
待回到侯府,已是午后。慕长生将青木剑取回,一切收拾停当,便去见宋承,却只遇到于管家。小坐片刻,宋承匆匆而来,笑道:“慕兄弟急急寻我,却有何事?”慕长生道:“搅扰多时,心甚不安,慕长生来向侯爷请辞。”宋承一惊,道:“慕兄弟何行此匆匆,不若再多住几日?”慕长生道:“我已在昭南盘桓多时,艾娘之事却无声息,想是无望。长生亦该离去了。”宋承却道:“慕兄弟救下小女,此等大恩尚未报答,我怎可放你离去。”慕长生道:“只是举手之劳,宋侯不必放在心上。”宋承见他离去之意坚定,便道:“既然如此,今晚侯府设宴酬谢慕兄弟恩情。慕兄弟且在留一晚,明日本侯亲自为慕兄弟送行。”慕长生道:“这……”犹疑之下,宋承又道:“慕兄弟,何惜此一晚?”慕长生叹道:“如此,便依宋侯之言。”宋承开怀而笑,便吩咐于管事去准备府宴之事,自与慕长生畅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