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殷国边境百余里的承泽郡似乎毫无被新帝登基影响的痕迹。
芳辉楼是承泽郡中最好的酒楼,生意一向兴隆,今日不知为何,却传出一阵喧闹和厮打声。
“看来今日这醋鱼是吃不上了啊,三哥。”一名素衣女子站在酒楼对面,有些揶揄地看着旁边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却似是毫无察觉,仍摇着扇子一脸笑意地往酒楼里走。
女子哽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跟了上去。
慕容惽进了芳辉楼,一边招呼小二点菜,一边自顾自地在大堂角落里唯一没被波及的桌子旁落座,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大堂中央站着的四五个短打打扮的大汉。
“来了来了!客官想吃些什么?”平日口齿伶俐的小二此时却一脸牙疼般的郁闷,看着桌边的客人却巴不得他们赶紧走。
“把你们这的招牌菜都给这位姑娘报一遍!”慕容惽斜了嘴角笑着看身边的妹妹,“小七,三哥我可是来带你来了这承泽郡最好的酒楼,有什么想吃的都点出来,别跟三哥客气!”
小二伶俐,知道这是来了大户,便硬堆出一脸笑容,向慕容璘道:“回这位姑娘,咱这楼里请的可都是郡上的名厨,尤其是这一道醋鱼,那可是用彭泽里长了二三年的泽鱼做的,再加上四姑娘亲手酿的陈醋,那滋味……啧啧!”
“好,那便来这道醋鱼。”慕容璘道。
“好嘞!”小二转头向后厨扯开嗓子喊了一声:“给这位公子和姑娘上个醋鱼!”
这一声“醋鱼”一出,大堂里的几个大汉闻声转头,领头的一个迈开大步走到兄妹俩这桌前,一掌拍在桌上,“小子!你是何人!”
小二顾不得害怕,只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一掌拍得轻些,可别拍坏了这掌柜心爱的梨花木桌子。
慕容惽也不看来人,慢条斯理地用保养得完美的手指斟酒自饮,末了还问小二:“这可是承泽郡出名的木梨白?”
大汉怒目而视,抬起手掌又要重重拍下——
小二已是骇得声音哽在喉咙里。
其余大汉只在不远处嬉笑看着。
慕容璘懒懒抬眼看了看。
眼见着那一掌要拍在慕容惽头顶——
大汉那掌用了十足十的力道,然而一掌下去却仿佛毫无着力点!
——一掌拍空!
没有人看清慕容惽的动作,然而兔起鹘落之间局势突变!
只见慕容惽不知如何起身如何动作,已是到了那大汉身后,指间一把柳叶般的小刀正正横在大汉颈侧。
“别动啊。”慕容惽轻笑,“我这刀可是削铁如泥,要削你这脖子,怕是更轻松。”
原本站在大堂中间的几个大汉一见领头的被控住,亦是不敢轻举妄动,一人站出道:“都是误会,这位少侠可否打个商量?”
“商量?”慕容惽冷冷一笑,“我兄妹二人途经此地,不过是想着这醋鱼,却不料你家头子忒不懂规矩,倒是白废了我这一番心思。”
“这、这位少侠!好、好说好说!只要你放我一马我、我保证包了这芳辉楼来给少侠摆宴!”刀下之人已抖得如筛糠一般。
“不是我。”慕容惽刀不动,却踱着步子围着大汉绕了半圈,拖长了尾音道。“是这位姑娘。”
“姑娘、姑娘饶命!”
慕容璘回头,冷冷看着,半晌才道:“别坏了咱们用膳的兴致。”
慕容惽一抬手,将柳叶一般的小刀收回袖中,坐会了座位,顺手拍了拍身边的小二,“别愣着了啊,上菜!”
“多谢这位少侠,我这小店才免了一场风波。”身材滚圆的老掌柜一脸笑容,“二位不要跟我客气,今日这桌我请了,二位想吃什么告诉手下的便是。”
慕容惽正看着楼里的伙计们手脚麻利地收拾歪倒的桌椅,听得掌柜这话才转回了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与我家妹子原本不过是想来尝尝这承泽郡出了名的醋鱼,也没想到会遇上这等事情。”
“那是、那是。”老掌柜有些窘迫地搓搓手,转头招呼小二,“快把我珍藏的木梨白都拿出来,告诉后厨好酒好菜都端上来!”
不过一刻钟,桌上已是满满的十五道菜肴,其中一盘醋鱼更是特意放在了最中间。
“二位慢用,有事就吩咐伙计们。”老掌柜笑容可掬道,慢慢转过身。
慕容惽含着笑拿起木箸。
“慕容惽纳命来!”
刀刃破开空气直冲慕容惽心口!
电光火石间只见慕容惽笑意不变,一双木箸硬生生在指间掉了个方向,直直插入老掌柜颈侧的血脉,同时身体向后倒去,将将避开了刀锋。
慕容璘被这一击一避惊了一惊,下意识地从袖中取出短刀,从座上一跃而起,与慕容惽相背而立,警觉地扫视大堂。
慕容惽乍惊之下出手毫无顾忌,木箸直直插入了老掌柜的颈子,顿时鲜血喷溅而出!满满一桌菜肴顿时不堪入目。
老掌柜的死仿佛一个信号,大堂之中原本认真做事的伙计们顿时纷纷从外衫抽出武器,牢牢盯着兄妹二人。
慕容惽一击得手,迅速抽出袖刀,同样冷冷扫视大堂。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慕容璘冷笑一声。
无人应声。
一向热闹的芳辉楼从未有过这般死寂的时候。
“左不过是刘墨离的狗。”慕容惽道,“刘墨离这个蠢货,竟真的以为区区几人便能将我二人的命留下。”
“那再加上在下呢?”
平淡温和的一个男声,却让慕容惽一贯的笑容消失了。
只见那白衣男子踱步到慕容惽面前,脸上笑意未退,一把折扇还未打开,“殷三王子,许久不见。”
“李、长、恨!”慕容惽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闻言,慕容璘亦是心下暗道不好。
李长恨之名,她早已知晓。
那是晋国第一剑客,却不知为何投身卫国,成为卫国王子刘墨离手下的杀手。
他二人从西泽东归,一路上被刘墨离手下不少杀手暗算,可就在这将要回到殷国的最后一程路上,竟是李长恨亲自出手!只怕他二人今日难逃一劫!
李长恨也知道慕容氏兄妹不是自己的对手,也不急着动手,一侧头看了看老掌柜的尸体,竟有些嫌弃道:“三王子,你出手还是这样,忒粗鲁。看看这好好一桌子菜成了什么样子。”
慕容惽道:“你若是想为他报仇,尽管出手便是,何必婆婆妈妈!”
“没想到你还是这样莽撞。”李长恨摇摇头,“我不是教过你,杀人不见血,才是高手。”
慕容惽没答话,握着袖刀的手却有些微微颤抖。
他没有胜算!
“放心吧,我不杀你。”李长恨也看到他颤抖的指尖,笑道,“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师弟。我叛出师门,却也总得为师父他老人家留个继承人。我不杀你,阿惽。”
他看着慕容惽轻声说道,最后一句竟有些温柔的意味。
“住嘴!你不是我师兄!”慕容惽怒道,猛地劈出袖刀,直冲李长恨面门!
二十年前。
只有六岁的慕容惽被送到烟波谷中跟随一代剑术宗师玄烟子学习。在他之前,玄烟子只有一个徒弟,来自晋国的李长恨。
他是殷国凌贵妃之子,由于母妃的受宠,他从小便被无数次提及储位。凌贵妃无法,只好将他送到与外祖交好的烟波谷中,由玄烟子抚养。
自懂事时起,他就知道,他这一辈子都赢不了他的师兄。
他有天赋,连他的师父都愿意将他毕生心血悉数传授与他。
可是他的师兄李长恨,是剑术天才。
慕容惽十四岁那年,李长恨接到一封家书,当夜便打包行囊,准备翌日动身离开烟波谷。
“师兄,谷中不好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他拉着师兄的衣角问。
当年的李长恨摸了摸他的头,说:“阿惽,你是殷国的王子,但是你不要做殷国的王。一定不要。”
“是不是阿惽不做殷国的王师兄就不走了?”
“只要你不做殷国的王,师兄就不会……”
后来慕容璘出生,凌贵妃骤逝,慕容惽回到殷国,他才知道,他的师兄李长恨,已经是卫国的第一杀手,卫国世子刘墨离手中最锋利的剑。
“阿惽,我不是说过吗,只要你不做殷国的王……”李长恨轻巧拨开慕容惽的袖刀,如同当年教导小师弟一般耐心。
“刘墨离不是派你来杀我的吗?”慕容惽冷声道。
李长恨叹气,随即道:“世子确实是派我来杀你们,但是,我放你们走。”
“你就不怕你家主子惩罚你办事不力?”一声讥笑从慕容惽唇边逸出。
“无妨。”李长恨道,“你快带七王姬走,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的斤两我还是知道的,你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我的。”
慕容惽面无表情地盯着李长恨,半晌才收回袖刀,回头对慕容璘道:“小七,我们走。”
李长恨没有再看他们,只是在慕容惽迈出芳辉楼的那个瞬间,展开了手中的折扇——
扇面上的桃花瓣点点殷红。
十三支伞骨皆是细长刀片,见血封喉。
慕容氏兄妹二人骑着快马疾行在通往殷国的小路上。
慕容璘没有开口,她知道她的三哥不想说的事情谁都问不出来。
“小七,还有五十里便是殷国边境的左亭城了。”慕容惽蓦然勒马,“过了左亭城,再走月余,便能回到殷都。”
目之所及,仿佛已能见到隐隐的城镇轮廓。
“小七,你我二人此次出游,已是五年了。”慕容惽沉声道,“当日母妃骤逝,姬王后步步紧逼,我无奈才将你带出殷国。然而你我终究是殷国的王族,总有一日要回到这里。”
“阿璘知道。”慕容璘笑笑,“当日母妃专宠,姬王后憎恨我母子三人,母妃刚走她便要将你送到西泽作质子,将我嫁与重明岛国二王子为媵侍。若不是父王还惦记着与母妃的情分,放走你我,倒不知今日是何情形。”
慕容惽定定看着身边这个唯一的同母妹妹,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七,你我是殷国的王族,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你可还记得辉月姑姑?”
听到这个名字,慕容璘倒抽了一口凉气。
当年殷国的辉月王姬,是名满大周的美人。殷国嫡系王姬,出身高贵,诸侯国的提亲数不胜数。那是当年殷国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那样一位高贵的女子,却偏偏爱上了一名普通侍卫,甚至为了他不惜提出放弃王姬身份。
殷王震怒,下令绞死侍卫,而辉月王姬被匆匆嫁给了东林世子。
就在出嫁那一日,辉月王姬自裁了。
殷国最耀眼的明珠陨落了。
“辉月姑姑……”慕容惽叹息道,“我敬佩姑姑与那侍卫的真挚感情,但是这种感情,于我们来说却是最大的负累。”
“若没有那个侍卫,辉月姑姑现在应该是东林的王后,子孙满堂,无人敢逆其锋芒。可就是因为那段感情,姑姑只能以王姬的身份躺在殷国的宗祠中。”
“成为王后,子孙满堂,便是作为一国王姬最好的结局吗?”慕容璘抬眼看着哥哥,眼底竟有些迷茫。
“不是。”慕容惽斩钉截铁地说,“这是身为王姬最坏的结局。那注定了你这一生都无法拥有一段真实的、美好的感情。”他顿了顿,继续道,“可是我只能这样希望着,希望你不必像辉月姑姑一般,希望你能够冲破这王族的牢笼,希望你天高海阔。”
“三哥,告诉我,你从这里看见了什么。”慕容璘眸子一闪,抬手指向遥远的殷国边境。
“那是左亭城,是殷国。”
“不。那是天下。”慕容璘仿佛忽然换了一个人一般,扬起的下颌,傲然的眼神,都仿佛一位战无不胜的女将军。
“殷国的先祖以刀夺地,外祖凌铎以智取胜。你我二人既是殷国之后,凌氏之后,又如何能够与凡夫俗子等同?三哥,你难道真的愿意以庶子身份被姬王后欺压利用一辈子吗?”
慕容惽看着妹妹,突然笑了。
“小七,很多年前,母妃也跟你说过同样的话。你说得对,没有人能够左右你我的命运。”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看着远方的殷国,“一个殷国又如何?姬王后欺侮你我,便摘了她的后冠。别国若欺侮我国,便夺了它的王座。”
兄妹二人的身影在夕阳中被拉长。
一模一样的双眼里闪烁着灼人的傲意。
慕容惽的袖刀稍稍掉出袖口,那刀刃上隐隐刻着两个字: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