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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匪巢斗勇(3)

三虎又摆了一下手,两个小胡子把邵二狗从锅里捞出来,邵二狗张开大嘴喘粗气,喘了半天,说:“是,是,是祥子和来顺他们,到于家洼去找玉娴了。”

于大虎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自己送上门去了,胆子还真不小呀。”一挥手,小胡子解开邵二狗身上的绳子,见他吓得已像屎一样瘫在地上,还在喘粗气。

于大虎问:“你也不用害怕,我们四当家的尸首在哪?”邵二狗不敢再耍滑头,左右看看,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我知道,还是我给挖的坑掩埋的哩。”老老实实地领着胡子们到山坡去,果然那里有几个土包,邵二狗指出一个给来人看。于大虎从马背上拿出酒,在地上洒了,又拿出一块白布,这才小心地指挥众胡子把土堆刨开,除去浮土,于四虎高大的身躯显露出来,样子和生前没什么两样,依然是浓眉大眼,只是身上给血模糊住,又盖了些土,才显得灰头土气,于大虎扑通跪倒,其他胡子也都跟着跪下了,于大虎“咚咚”喝下两口酒,把酒葫芦递给邵二狗,邵二狗有心不接,见到于大虎箭射一样坚挺的目光,乖乖地接过来,也学着于大虎的样子喝了两口,却辣得眼泪流了出来。

于大虎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兄弟,先前你受委屈了,感谢你给我兄弟收尸,我会记得你的。”站起身,叫:“四兄弟,大哥来接你,黄泉路上你且慢走,冤有头债有主,会给你报仇哩。”说完涕泪皆下,看得邵二狗动容。

来人便一通收拾,把于四虎的尸首放入棺木,众人重新骑上马,经过村子,于大虎对邵二狗拱拱手,果然不再骚扰村里人,一溜尘土,出了村庄。

邵二狗无精打采返回家里,浑身早就泄了劲,正坐在院中喘气,大黑拖着一只破鞋进院。这是邵满斗脚上的鞋,于家洼的胡子来接四虎的尸首,把满斗的坟土掀动了,半条腿露了出来,给眼尖的大黑发现,抢了一只鞋回家絮狗窝。

邵二狗抬头的工夫见大黑叼来一只破鞋,心里有说不出的晦气,给胡子拿住了的气还没撒出去,劈手夺了,顺手向墙外扔去,没听到破鞋落地的声音,小拴的叫嚷声却传来:“有了破鞋就留着,还丢了脸面呀,却把破鞋到处扔。正要再骂,见大黑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知道是邵二狗扔的,就住了骂,脸色还没缓过来,鼻梁子处给破鞋打出一块尘土。”

有全过来,说:“小栓是心不顺哩,给破鞋打了一下就骂,只当是小孩子扔的,还要计较呀。”邵二狗走出院子,讪讪着说:“论村里的辈份,我是小栓的叔哩,可不当小孩子。”小栓说:“不是说这些,胡子杀了人就走,想来就来,全不把邵家沟一村子的人放在眼里,这日子还咋过?邵家沟哪里得罪了胡子,下这样的黑手。”

有全说:“事情是有些奇巧,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么,胡子只去邵满库家和陈满堂家,又不抢东西又不要钱,是踩好点儿的,只是杀人哩,满斗是做了风流鬼。”望着邵二狗,说:“胡子刚才找你我是看见了,还说要煮你,又把你带到山上,小拴我们也是惦记着,过来看看你,胡子跟你都说什么了,没吓着你吧?”

邵二狗说:“胡子什么也没说,不打也不骂,还给酒喝哩,在家里都喝不到酒,胡子却给。”凑上来让人闻他嘴里的酒味。

小栓说:“胡子是稀罕你,还要给你娶女人哩。”邵二狗正要反驳,忽然想起一件事,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胡子们来时,我看见老刘头蹲在鸡窝上,他怎么知道有胡子来?是跟广贤学得未卜先知哩。”

小栓说他也看见了,有全也想起祥子曾看见两个陌生人在村中探视,还跟老刘头有过照面,疑点就大了,有全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咱不能胡乱猜测,但也不能就做了哑,都提着精神,多留着心眼就是了。”小栓说;“我早就看老刘头不顺眼,别人说他以前当过胡子,八成这话做准哩。”邵二狗说:“小栓说的在理,我就说这村中只有老刘头有一杆枪,那枪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没有正经来路?”心中想的是该怎么把枪弄到手。有全说:“那就更得当心,跟胡子打交道,可得处处留心,是提着脑袋哩。也不知道祥子,来顺怎么样了。”

从邵二狗家出来,有全心里一直不落底,待在家里,躺在炕上又坐起来,折腾了半晌,心里还是翻腾,又说不清哪儿不对劲,寻摸一块面饼塞进嘴里,转身出屋。小唤不知啥时候跑进来,正掏摸小花的肚子,有全训斥,:“小唤到底手脚不老实,也不怕狗咬了你。”

小唤笑嘻嘻地说:“广田爷让我去叫二狗叔,出门口看见大黑正闻小花的屁股呢,有全叔,要是小花怀上大黑的崽子,你可得给我留一个,小花长得好看,下的崽子一定好看。”

有全刮一下小唤的鼻子,说:“小花给你生个媳妇,你要不要?”

小唤傻笑着说:“只要是小花生的,大粪也要。”

转身去摸小花的头,一条不相识的狗身影在门口一闪,小花“嗖”地跑了出去。

小唤说:“我得去大黑家,广田爷正等着二狗叔呢!”

有全问:“广田找邵二狗有啥事,打发你来叫?”小唤说:“这个你得去问广田,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有全说:“那中,我跟你一起去找邵二狗,正有事要问他。”

邵二狗有说不出的困,也是吓的,心跳还没平静过来,又喝了酒,有全、小拴一走,眼皮就发沉,脖颈儿发硬,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二狗,二狗。”邵二狗朦胧中听着声音耳熟,叫得亲切,抬起身子隔着窗缝看,竟是满库两口子,女人正伸长脖子叫,满库也伸长脖子,往屋里寻摸,邵二狗心里一惊,以为又遇着了啥事,有心不开门,又怕满库两口子闯进屋里,给他们看见了反倒不好说话,懒洋洋地下地,满库家的抢先进了屋,理一把乱草样的头发,说;“二狗,大白天的你还睡呀?”

邵二狗说:“还不是胡子闹的,这今天抢人明天杀人的,不给吓死也得折腾死。”

满库家的接着笑脸说:“可不是咋的,这日子是没得安生了。”

满库的眼睛瞪得铜铃样大:“胡子这叫啥,这叫作孽,人不管天管,说不定哪天天打雷劈,把胡子劈成焦木头,后村小桃花吐的张广不孝顺,他娘活着的时候给吃猪食,把老太太硬给噎死了,张广到山上锄地,天连打雷带下雨,张广躲到大树底下避雨,那雷专跟他过不去,左一下右一下地劈,到底劈着了,身子烧得不过三尺,焦糊得没了人样,连身旁的大树也跟着倒霉,被烧成半截。”

女人剜瞪他一眼,说:“我看你也是给胡子吓痴呆了,玉娴走了后就整天迷迷登登的,有正经事不说,扯这些没用的干啥?”

邵二狗问:“找我真是有正经事呀?”

满库家的堆着笑脸说:“也没啥大事,这不胡子带着你到山上挖坟,还给你酒喝,我跟你哥都看见了,那胡子对你不错么,我跟你哥商量,寻摸着让你跟我们俩跑一趟腿,去看看你玉娴妹妹,我这心里惦记着呢!”满库在一边鸡啄米似地点头应和:“嗯哪。”

邵二狗吃了一吓,急忙摆手,说:“胡子那是给了一回脸,也就那一会子给了,说不定这阵子就变了脸,还不得把我煮了呀,这事可不中,不敢拿命当耍子。”

满库家的笑嘻嘻地说:“二狗兄弟我知道你惦记着翠花,你若肯跑这趟腿,这事我去跟翠花说,准成。”

邵二狗搔着后脑勺,“嘿嘿嘿”地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说这事真能成?”满库家的瞪着眼睛说:“那还错得了,谁最了解女人的心事,还不是我们女人家,这事你交给嫂子。”

邵二狗的心有些活络,虽然说还是有些怕,到底翠花的影子在心底占了上风,正要答话,邵小花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正听见满库家的话尾音,问:“是让翠花给我哥当媳妇呀,可翠花是赵有全的媳妇哩,要不翠花给我哥,我跟有全呀。”说得手舞足蹈的,满库说:“大姑娘家不害羞,这是又犯疯了。”

小花叉着腰,斗鸡样盯着满库,说:“我没疯,你才疯了呢。”作势要抓搔满库的脸,满库家的赶紧劝:“小花没疯,我们疯了,全村人都是疯子。”

满库打个唉声,跟邵二狗说:“好歹也是咱邵家的闺女,小花要是不提男女间的那档子事,平日里跟好人也差不了多少,你没见埋满斗他们时,小花哭得多伤心,是真的哭他老哥,死得委屈哩。”

小花听了,说:“满斗会摸奶子么,还要跟我日娃哩,他死了,有全给我日娃呀。”

听得几个人面面相觑,想不到满斗老不正经的,不只是勾搭张寡妇,连自家妹子傻闺女小花也不放过,真是畜牲的本性,不给胡子打死,说不定还会去勾搭谁。邵二狗想起大黑叼过一只破鞋来,说不定这畜牲通人性,满斗欺负小花给它看见了,这是给小花报仇哩,却不晓得这会子去了哪儿?

几个人说话,忘记了关门,日头影子斜进来,顺门口进屋,照出地面一条子白,邵二狗看了一眼说:“光顾着说话,都这辰光了,晌午肚子里也没填两口食,真还饿了呢!”小花听了,跟着吵嚷着饿,一向抠门的满库家的却格外大方,赶紧说:“正巧我家里还有两个饼子,要不你先垫补垫补,去找玉娴可不敢让你饿着肚子去,咱也得快些走,也不是啥近道,要不到于家洼那地方可不天就黑了,连呆的地方都没有哩。”

满库说:“嗯哪,现在紧着走,眼乌黑时也就到了。”

就带头出门,正与小唤撞到一块,小唤“哎哟”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上,爬起来说:“我当是一堵墙,可把我撞痛了。”

有全随后跟了进来,见了满库,倒是一愣。小花却欢喜地扯住有全的手,羞答答地说:“你是来找我么,正商量咱俩的亲事哩。”

听得有全一头雾水,甩开小花的手,看看满库,又看邵二狗,满库家的赶紧上前,解释了半天,有全这才明白过来,转头问邵二狗:“祥子跟来顺到于家洼去看玉娴,你跟胡子说了没有?”

邵二狗瞪着眼睛说:“没有。”

有全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在跟你说正经事,你说了就是说了,这是人命关天哩。”邵二狗见有全说得严肃,不好再扯慌,搔着头皮说:“我也不想说,可是他们把我放进锅里,是真的蒸哩。”

有全一拍大腿,说:“完了,这可是真的完蛋了,祥子、来顺他们有危险了。”

听得邵二狗毛骨悚然,想起胡子可不就是找他们俩,是自己说出了他们的去向,那还有好?只盼着天可怜见,他们俩别让胡子们抓住才好。

有全说:“事不宜迟,得马上去于家洼,想办法把他们俩截回来,要不可真的危险了,我找小栓去。”抬腿就走,临出门,小花还叮嘱:“可早点回来接我呀,给你做媳妇哩。”满库家的听出有全是要去于家洼,胆就更壮了,也张罗着快走,小唤扯着邵二狗,说:“二狗叔,我广田爷让我来找你,你得赶紧去哩。”

满库家的急得直跺脚,看看小唤,又看看邵二狗,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过去看看,却不晓得广田找邵二狗有啥事。几个人就往广田家去。

广田家屋里乱哄哄地坐满了人,广贤盘腿搭手坐在炕沿上,手心朝上,捏成佛家的手印,摆握在腿上,样子真的像佛,却灰黑色的脸,没有佛的神采。广田叼着烟斗,一直低垂着头在地上走,全屋人神情庄重,谁也不肯先说一句言语。邵二狗的眼睛扫到炕角缩着的一个女人身上,却是张寡妇,脸色枯黄,双目红肿,还在那儿抹眼泪。祥子娘和翠花正和她说着什么,是劝说别往心里去么,又不是大闺女家,没经见过男人,又不会给磨破皮,凭人还跟狗计较?邵二狗心里登时雪亮,知道是在说他,虽然是在骂,可也是帮着他解脱,心里敞亮了不少,虽然还是胆战心惊,知道了为着啥事,却已经不再如先前样的怕了。

沉默了半晌,广贤咳了两声,说:“先前也遇到过这档子事,行奸犯科,不问情由,女的赶出村子,男的身上衬块大石头,压进河底。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一直没听说谁有这档子事。”响亮到底是邵家一族的人,平日里就见不上张寡妇,虽说也看不上邵二狗,到底还是向着,抢着说:“怎么没有,张寡妇天天不关大门,还不是给满斗留着。”

广田虎着脸,说:“响亮你怎么知道她家的门没关,你半夜三更去推门了,你晚上想去糟踏人家了,是欺负寡妇么。”

张寡妇更做出姿态,嘤嘤嗡嗡哭出了声。

响亮不再言语,堵气闪在一边。

就让邵二狗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邵二狗结结巴巴,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广田说:“你不说谎?”

邵二狗伸长脖子,青筋露了出来,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哩,有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死我。”响亮撇撇嘴,说:“要说别人我不相信,要说你,这事没准真就做得出来。”

满屯也说:“从小就不务正业,见着女人走不动道,还跑得了你。”

邵二狗气得青筋暴跳,一时间又拿不出有力的反驳话语。张寡妇抹一把红红的眼睛,说:“可你都承认了么,你做男人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邵二狗说:“我承认了也没真的日你呀。”

张寡妇说:“我也没说你用打种的物什日我,可你的手指头毕竟进去了么,黑手印子还在边上印着,你还不承认?”

几个女人愉愉窃笑,满库家的忍不住“扑哧”一声,忙又张大嘴巴,把要出口的笑声咽回去,众人本不相信邵二狗,倒让张寡妇给说露了嘴,满屯寻思,还真的是冤枉了他。

广贤把手伸展开,冲张寡妇说:“听二狗讲的情节,也犯不着沉到河里,你也不至于给赶出村子,你说个出,该怎么办吧,要不让二狗当着大伙的面给你认个错。”

张寡妇又哭,哭了半天才说:“我也不差他一句道歉的话,我是心里委屈哩。我一个寡妇家,没有爷们支撑着,还不是给人随便欺负。”

说得众人也一阵心酸,翠花同病相怜,眼圈竟红了。

广田说:“那你总得有个条件吧,把大伙找了来,总不至于就说这些。”

张寡妇擦擦眼泪,说:“我也知道邵二狗家困难,我不要他娶我,也不要他家的房子和地,给我五十斤包米这事就算扯平。”

邵二狗吓了一跳,急扯白脸地说:“那可不中,我连她的边都没碰着,凭啥给那些?”有后生说:“听你的意思,她要是让你日一下,你就认给了呗。”

广田咳嗽了一声,把众人压服住,说:“我看这事他张家嫂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五十斤包米是二狗一个半月的口粮哩,要不给你二十斤中不中?”

邵二狗真是急了,使出无赖相,脸红脖子粗地叫:“这是欺负人咋的,给她二十斤玉米,除非她让我日,一斤玉米一次么,我也不多贪,我的精水给了她,也不要她赔偿损失了么。”张寡妇转身扑进祥子娘怀里,眼泪扑扑地落,众人又是一通劝,说二狗你是爷们,帮帮她寡妇家的也是应该的,只当是奉献了,还计较啥?满库家的急着走,也在一边说话,邵有全扯着小栓过来,几个人坐到一块,眼见着日头西斜,满库家的担心黑天了没找到玉娴,到地方后没处待,女人家的,虽然说同去的都还是半大桩子,毕竟是爷们,有心第二天一早走,有全担心祥子、来顺,怕等了这一晚,明天就没命了,不敢延误,几个人匆匆上路了。

风低贴着树冠阵阵地掠过,草木们不甘孤寂,低声地嘶叫着,发出沉闷暗哑的啸声。太阳还在喧嚣,晃得祥子更是眯起了眼睛。来顺则给大狗吓得有一刻的工夫禁了声,醒悟过来,来顺便举起了枪,瞄了过去,给祥子叫住:“莫发出枪响声惊动胡子哩!”

“呜汪!呜汪!”两声低沉的咆哮,来顺本能地往回撤的同时,腿已给大狗咬住,直咬到骨头上,来顺嚎叫了一声,用枪把子打狗的头顶,是打着了,可是,狗在松口的刹那,又咬出第二口。这第二口便咬在手上。

“见骨头了!”伤口先是泛白,然后才涌出血来,薄薄的皮肤被撕掉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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