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看着紫婕走出门去，张太太有些感慨。“怎么了，不都挺好？”“还不错吧。我是想说，我刚才开玩笑说的，其实都是我心里话，自打关家来到这儿，紫婕受人家影响怎么好像比受咱们影响还多？”“随她就是了，不也没什么坏影响吗？都是本本分分的。”“就因为是这样，我也没去管，她不也学会懂点儿事了？你听她刚才说的那话，咱俩要是教她她还未必肯听呢，不和咱们逆反她可能会难受。再说了，本来我就没指着咱们的闺女成大才女，哪能成我这样的名门闺秀呀。”“不用说，都是我的基因，坏了您的了，请罪请罪。”他连连作揖。“好在我是想得开的，女儿有她的福她的命，何必想要她和我一样？”“言之有理。真若是一样了，好处先不说，有一点我是看到了，怕是会闹饥荒的。”“怎么讲？”“你想呀，若都美貌如花才高八斗的，你们俩站在一块儿，你哪一处都不输给她，不等紫琴从上海来，你就先把她比下去了，当然了，要不然就是你俩掐。”“看你说的，我不会让着她？”“想让就让得来吗？你说过的吧，比较是不由人自主的事。”“那现在这样就好了？”“总好一些吧。人家可以说，和她妈不一路，都随了她爸了，野呛呛的，不就全解了？”
“唉，也没全随了你呀。这闺女养的，怎么看都像人家关家的人，只但愿称人家正主儿的心才好。要不然，嫁到第二家都不像回事儿的。”
“你怎么一反常态的，一到这事上，就灭起自己的威风来了，咱张家千金是等闲之女吗？”
“道理当然是那样，就怕事关男女之情，没那么多讲得清的理呢。”“那总有基本的好坏之分吧？那小子要是连那都不分，咱家紫婕岂不冤死了？”“冤不冤的，我还是那句话，没处讲理的。”
“那咱们怎么着？”“到现在，因为你闺女连秤砣都生吞下去了，咱们做到的，也就差拉郎配了，还能怎样？”
“那就擎等着了？”“你有多动症？”“若有便做何？”“看来患病不轻。”“然也，夫人教我。”
“定要去做？那也好办。”她嫣然一笑。“夫人欲教我安天下妙计？”“吾自教你，能否获你欲之效，非关吾事矣。”
“话已至此，一问该当做何，以使吾女得遂所愿；二问倘若无效，关何人之事？”“看你诚心，作答如下：一，汝可为者，唯烧香拜佛耳；二，关菩萨佛爷事，不复人事矣。”“咱家谨遵夫人之命。”
“小黑他姐那天也来，咱们一块儿高兴，那好啊。”听紫婕说罢，关太太说，同时瞥了团座一眼。
女人的直觉有时真让人不服不行，也不知怎么的，团座对金贵英不由自主地动的情思，竟让太太有所察觉。这一点本不消说的，即团座加了十二分的小心，就为不让太太察觉出来。本来也是，哪儿是哪儿呀，什么也没有，就是心里一股子越压越旺的欲火，说出来、表现出来干啥？甭说凭空招太太伤气了，就是他自己，也只有不好意思的份儿，还担了虚名。可他那只多不少的小心，竟没起作用，太太啥也不靠，只凭直感，就觉有异。她也是明白人儿，不露声色，只是现在提到那人了，就悄悄地查看团座的动静。
“嗯。”他有充分的时间准备，此时更不会露出什么来。
难道他真没起啥心？看到团座的样子，太太的自信多少减损了一点，终不成是我疑心生暗鬼？她暗自思忖着，管你啥心思，真要是英堇嫁了小黑，你还能咋的？差着辈儿呢，你再想咋的也没用不是。从到张府上第一天起，不用说，女儿不见南墙不回头——她真怕是见了南墙也不回头呢——的一门心思，她就明镜儿似的，这到现在，儿子的大事基本定了，那俩丫头马上开始为英堇的事张罗起来，她自也看得真真儿的。她当然愿意这件事能成了，小黑确是个好小伙儿，惟一让她觉得不足的，反倒是他十二分的长相——过犹不及，这词她说不出来，理儿她可懂得很。“英堇，这有这么个理儿，你总明白吧？”去年，她曾就这事和女儿说过。“啥理儿？天下理儿多着呢，你要说哪个？”
“这好东西，好看的东西，人人见了都想要的，所以人们说的，‘没有金钢钻儿，别揽瓷器活儿’，里面就有这意思的。”
“那你的意思是，大家都挑那不好看的，人人看了都不动心的，就对了？”“你这丫头还挺会噎人，妈的意思是，太好看的东西也好，人也好，招人念想，招人惦记，你自家要是没有一等一的本钱，未必守得住，消受得起。就是有一等一的本事，有时也是难说的事儿。人这一生长着呢，随时可能有这变那变的呢，这你真喜欢的人，就是真到了你手儿，你能永远指望得了他，就一辈子守着你一个，永远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
“当然不能，那就因为不能保一辈子，就不敢要，不敢去争取了？那不成因噎废食了？”
“妈不懂你那词儿，妈知道你有你的理儿，妈就是提醒你，别光想好处，将来你一门心思喜爱的人要是不……这么说吧，不说那么深，就说他不那么喜欢你了吧，你不得难受死？”
“妈，我不管遥远的事，我就知道，我只喜欢我看上的人，他能和我好一天，我就赚一天，好一年，我就赚一年，憋憋屈屈的，就是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有什么意思？”“唉，真没法子，瞧你这话说的，就和人家说的那拼死吃河豚的，真真儿的是一模一样呢。”“怎么会一样呢？”“怎么不一样呢？”
“那些人是图一时的口腹之乐，不计后果。”“你不也是为一时？”
“第一，我不是为一时，我是为长久，越长越好，虽然要是实在长不了，短我也认了，有一天算一天。”她停了下来。
“那你的第二呢？”“第二，我追求的不是口腹之乐，我追求的是心灵的……怎么说呢，不那样就对不起我的心。”“你这孩子，真没法儿说你，猴儿倔猴儿倔的，妈怎么说你呢？好，跟你学，妈也说两点。”“欢迎呀。”
“看不起妈是不是？别看妈不认识几个大字，好些道理可是明明白白的。”“谁说你不明白了，这不要听呢嘛？”“那好，你好好听着。这第一，你才多大？就这么认死一个人了？你怎么知道将来你就碰不上更好的呢？”看到女儿要插话，她接着说，“你先听我说完，你再说。我是指不光要看长相，我承认，单看这，还真可能碰不上更好的。可你是要和你男人过一辈子，不是光你看我，我看你，真要没饭吃，看着好看就解饿？”她还真不是怕小黑将来养不好家小，她是实在怕他那俊朗的相貌将来招事儿。自从来到北平，她去听了几次戏，哪次不听说有钱人家的太太姨太太泡戏子的？要她看着，那些戏子的长相，比起小黑来，差得可真不是一星半点儿呢。
“没饭吃我跟他要饭去！”这话一下子就从英堇嘴里蹦了出来。“哎哟，我的闺女哟，你知道要饭有多难吗？你生下来就是团长的千金，他官儿虽不大，可在那块地界儿上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有勤务兵伺候着的。你知道要饭怎么要吗？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呀！你说得倒轻巧！”“谁真说要饭了？本来也根本到不了那份儿上，我不过是那个意思。”她有所思的，“说到将来，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我是心甘情愿地和他去要饭。”“从小就看你倔，可真没想到你能到这份儿上，得，你都说出这话来了，一准儿是铁定了心了，那就看你的命了。可我还要说我的第二件事，那就是，你是一门心思，可人家呢？人家要是没那意思呢？”
“我努力，我等。”
“那好，就说老天爷成全你，让你称了意，可还是我说的，这一辈子长着呢，你别以为成了亲就没事了。你知道吗，这世上，男人若出色一点儿，甭管哪儿，只要是出众些，不用他自己怎么着，那往上扑的女人就多了去了。”
“妈，瞧你说的，有那么严重？”“妈还一点儿没夸大，将来你就知道了。真不用男人自己怎么着，女人早就成群地扑上来了。”“妈，听你这话，有不少女人扑过我爸？”“这妈倒不用瞒你，也不少呢。”“哈，敢情我爸也招人哪！”
“怎么，就你看上的人招人？你爸那样子，连鬓胡子，浓眉毛圆眼的，多精神，还是团长，这两样加起来，你说去吧。”
“那扑的人还不多了？”“可不呗。”“那他做下什么招你生气的事了吗？”“你爸还行，没理那些烂女人。”
“那还是你有本事了，能让我爸拒绝诱惑，那话说回来，我怎么就不能呢？”“妈说你不能了吗？我是事先提醒你，这日子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能出的事儿多了。”“好，我会的。可是，妈，这让你说的，好像女人都很下贱似的？”“反正下贱的不少，当然，也有高贵的，可我得说，到啥时候，那高贵的，也是少数，很少的。”“妈，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咱们自己也是女的，干嘛这么不看重自己？”“我不是不想看重女人，我是说实话。当然了，好些女人也不是存心下贱，也有被迫那样的，为有口饭吃呗。”“可你的意思，还是女人高贵自重的少，是吧？”“差不多。所以，这将来，万一别人千勾万引的，害他做出啥对不住你的事儿，你咋办？是哭啊，闹啊，还是不哭不闹，由他去呀？”
团座太太的心操得不能说不远，可谁让她是当妈的呢？她必须给这倔闺女掰开了，揉碎了呀，虽然越掰越揉，她越感觉，那都是全无一丝用处的，不过她还是要把话说完，这不，她在那儿立等着英堇回答她的问题呢。
“如果由于外界的诱惑，他真的做出对我不忠的事，我会……”她沉吟了一下。“你会咋的？”当妈的还真猜不出女儿会做何回答。“我不哭，不闹，我会和他谈，劝他回心转意。”“我的天，敢情你这耐心都留着将来用呢，够能攒的，不服你还真不行！那好，你能把他劝回来，当然好了，可万一要劝不回来呢？到那时，你怕不小了，也有孩子啥的了，你怎么办？”“我说不好，我会忍，等他回头。”英堇的话中所有的，只有坚定。“得，得，你这话都说出来了，我这当妈的还能说啥？”她心里这份感慨，真是无法形容，她说出的，正是她心底的话。自那以后，她也就再没对女儿提起这话题，只是知会了团座，他们的女儿已经矢志生为小黑妇了，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努力促成了。
团座太太此时当然看到了，在目前这喜庆气氛中，倒有个机会，来把倔女儿的事推进一下。她当然明白，这事要想成，最好是请动太太，由她出面。
“紫婕，你巴巴儿的一定要让你妈答应，请小黑他姐来，不是凭白无故的吧？”她想先逼那小姑奶奶把事儿挑明了，这是易如反掌的事，她太了解这十分可能成为她儿媳的可爱女孩了。
“那还用说，为了英堇呗。”难怪她妈抱怨，紫婕的直性子，完全是东北人的性格，就差舞狼牙棒了，若在东北人中论勇武排个顺序的话，她在女子中排的也只会靠前，不会靠后的。
“英堇喜欢小黑，您不知道？”关太太正在犹豫，是接着装傻，逼紫婕说出来，还是等她说呢，而紫婕直接省去了她的麻烦。
“嗯，我看出来了。”“你就只是看出来了吗，你还劝我别价哪。”作为百分百东北人的英堇，论起直爽，和紫婕绝对难分伯仲，是当事人又怎么了，没挡了她该说啥说啥。
“您为什么劝英堇呀？小黑怎么不好了？”紫婕自然好奇。
“一定要不好才劝吗？”关太太忍不住问道。
“我妈的意思是，小黑太好看，怕我镇不住他，将来别的女人勾引他。”英堇说。“会吗？英堇这么好，配他还配不上？”紫婕表示不解。“那是你们小姐儿俩，从认识第一天就死对上眼儿了，怎么着都觉得你好我好，就怕别人不像你们这样呀。”“可怎么着，公平说，英堇也是一等的女子呀。”紫婕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那是你说，人家要不这么看呢？”“那不可能！我问他去！”紫婕的豪气劲儿又往上顶。“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您这么小的人儿，就别出面了。”关太太忙说。“那让我妈出面？”看来关太太还真是善于引导，紫婕马上说出了这正中她下怀的话。
“你妈会愿意吗？”“为什么不愿意？多好的事啊！”“我还是这话，你们觉得好，人家不一定也觉得好的。”
“那也得问问才知道呀。再说，小黑对英堇一直挺好的呀。”“他对谁不好了？我承认，那孩子是好孩子，可你们得知道，姻缘天定，不是一方想就能成的。”“您说得对，但我们也可以努力不是？”紫婕道。“你们能怎么努力？”关太太笑问。
“出不了大力，绵薄总要尽吧。我一会儿就和我妈说去，要她和小黑他姐说。小黑就他姐一个亲人，当然听他姐的。”“小姑奶奶，你要逼婚呀？还连这一步步怎么走都想好了，也真难为你，可你们总听说过那句老话儿吧？”“您又有啥老话儿说？”英堇问道。她和紫婕的冲劲儿绝对有一拼的，明明是她的事，她能像对别人的事那样，锋芒丝毫不减。“强扭的瓜不甜。这话谁能说有错？”说完，关太太看着这两个小姑娘。“当然没错了，”紫婕说，“可现在就说是强扭，为时太早吧？没准儿人家那瓜早等着摘呢，就是没好意思说罢了。”“难怪英堇总臭美，敢情你总给她打气，这话说的，我倒没话了。”关太太不由笑言。
“那就这样，我先和我妈说，回头您也说一下，别显得都是小孩子的主意似的。”“你还知道这呀？你们这小孩子的主意，不是比大人的主意还多，还铁定的改不得？”关太太不由得又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