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羽一脸纠结的看着枯井,半天没有说话,太阳缓缓的落下山去,他和白俊举着火把,对着井中的少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枯井中,刘嫣左手持刀,右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对着空气一次次的乱划,手臂不时的刮到井壁,淡粉色的深衣不知道破了多少道口子。
她的姿势很好笑,看上去就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鬼搏斗一样,听说她已经这样乱舞了半个多时辰,家仆们怎么叫也不听,索性把她当一个热闹看。
谭羽虽然对刘嫣没什么好感,但好歹也是自己的未婚妻,并且可能是清河刘氏仅存的血脉,被人当成观赏动物取乐总是不好的。
“喂,刘嫣,我是谭羽,出来。”他对着井口喊道。
井中的刘嫣听到这话,左手五指张开,从指缝中艰难地向井外看了看,当目光触及到谭羽的一刻,宛如获得了重生一般泪腺崩溃。
“小羽儿……小羽儿来救我了……”她一边用长袖擦着眼泪一般自言自语。
谭羽拍了拍白俊的肩膀,用手指了指刘嫣,眉宇间意思表达的很明确。
抗人这种体力活,你来。
白俊则微笑着晃了晃右手的包扎,意思同样明确。
爱谁来谁来!反正我不来!
谭羽无奈的看着刘嫣,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种“贱民们都别碰我”的气场是如何从刘嫣身上散发出传来的,就像是自然而然呼出的空气一样高傲的味道。三个月前,在谭羽遇到白俊之前,他的身上或多或少也散发着这样的气场,只是没有刘嫣这么明显罢了。
他扫视一周,家仆们都下意识的退后一步,静静地看着他,这趟浑水,终究没有人愿意创。于是他找到一条粗重的绳子,小心地从井口垂下去。
“自己抓着绳子爬上来。”谭羽对着井中喊道。
井中忽然没了声音,但很快便传出了一阵窸窣窸窣的声音,随后绳子断掉了。
刘嫣仰着脸,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泥土,怒目圆睁的看着井外,鼓着脸探出右手,勉勉强强的让指尖触及到井沿。
意思很明显了:你拉我上去。
……
谭羽大手一挥,带着家仆们全部离开,他真是讨厌极了这种态度,傲慢任性,带着世家子永远改不掉的臭脾气。落难就要有一点落难的妥协,乱世之中既没有实力又没有利用价值,哪有人会承受那份令人不爽的态度呢?
白俊耸了耸肩膀,把绳子一头系在粗壮的大树上,另一头抛下井去,随后也很上了谭羽他们。事实上那口井只有一丈深浅,握住绳子只要两三步就能出来,至于刘大小姐的尊严允不允许她这样走出来,那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了。
比起刘嫣,谭羽有更多的事要处理,随着时间的推移,情报源源不断的传来,短短一日时间,黄巾起义的事已经彻底传开,甘陵城,清河国,冀州,乃至整个天下都被惊动了。
清河崔氏张氏都急急忙忙的赶回甘陵城,但迎接他们的只有两处废墟。所谓的清河双巨,在黄巾起义的面前也成了两只待宰的肥羊,辉煌付一炬,大世家不过虚话。
更让他头疼的是,黄巾军的数量远超出他的想象,据说清河有一“大方”黄巾军,数量在一夜之间从一万人暴涨到三万人,他们的思想太具有煽动性,在乡村中很是得意,队伍庞大的很快。
尽管他们都只有锄头斧子这种最低级的装备,但人数终究是最大的差距,谭羽手上纠合众世家的家仆,雇佣城郊全部的猎户,用发出告示招募壮丁,就是下了如此大的功夫也仅仅拉起了一支五百人不到的杂牌军。
算一算甘陵城的规模,这点人手是绝对守不住的,而一旦没有城墙,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绝不会比黄巾军高多少,说不定临阵对敌时士气还会先一步垮掉。
“想什么呢?”白俊趴在桌案上,默默地在灯里又添了一点灯油。
“转移。”谭羽回答道:“回到我谭家的土堡内,会安全一些。”
白俊把目光落到桌案上摆着的地图上,甘陵城北七十里,就是谭家堡,有着不逊于甘陵城的防御,仓库殷实易于调派,其中可驻扎三五千人。与甘陵城相比,它小而易于运作,谭家的佃户们也比雇佣军、义军更容易指挥。
最重要的是,它的背后就是崔氏张氏的大堡,论富庶谭家无法与崔、张匹敌,那么自身的危险性也就小上一分,况且手握甘陵城数以千计的兵器,谭羽自认为已经可以把谭家堡武装成一块让黄巾军望而生畏的硬骨头。
“背靠大树好乘凉是么?”白俊思考了一会说:“是个好主意,但是也得看崔氏张氏配不配合,如果他们铁了心要把你喂给黄巾军,你可就插翅难逃了。”
谭羽撇撇嘴,他当然知道,但是时局如此,他只能期盼崔张能与谭家共同进退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喊,两人都闻声望去。
“崔琰崔使君到!”
崔琰是崔氏年轻一辈的俊杰,是这一代出了名的才子,虽然没有入朝为官,但其影响力绝不小于任何一个地方官。
“崔氏的动作真快,”白俊暗暗感叹道:“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谭羽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坐到右手边“崔琰和你都是布衣,你却是平乱的第一功臣,论地位你或许不如他,但排座次你绝不输他。”
白俊耸耸肩,不明觉厉的坐下了,他一向不懂这些繁文缛节之类的东西。
不一会,崔琰缓缓地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白俊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说他是男子,却有着令女子都嫉妒的白皙肌肤,说他是女子,却不乏一份英武之气。高高竖起的黑发配上温润如水的目光,深沉的犹如一朵在山谷中生长的黛色莲花,薄红嘴唇如被三月桃花染过,一袭青衿却似天上谪仙。书生意气不少君子风度,世家雍容还多才俊清新。
诗经中《汾沮洳》所言“彼其之子,美无度”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人了吧。
崔琰号称冀州第一美男子,名不虚传。
在他身后,刘嫣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裙角,略带敌意的看着谭羽,小脸气得鼓鼓的。
看来她最后还是没有放下自己的架子,但运气够好,遇到了崔琰这么一个有资格把她抱出来又肯这么做的人。
“听说平定清阳城之乱的是两位少年英雄,想必就是二位了吧。”崔琰轻声说道,措辞精巧,语气温和,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所谓清阳城,其实就是甘陵城。甘陵城是老百姓的土叫法,真正的名字是清阳城,另外,清河国也是土叫法,在几十年前就改名叫甘陵国了,只是平民百姓叫惯了,不习惯改而已。崔琰一张口,叫的无比正式,足见他这个人本身一丝不苟的性格和君子的自我约束。
不是一类人,这是白俊心中唯一的感受。
“主要是他,”谭羽率先搭话,伸出食指指着白俊说:“我不过是在他身后捡便宜而已。”
“都是少年英雄,谭公子何必谦虚。”崔琰说完轻柔的一抱拳,引着刘嫣坐到侧席上,自己则侍坐在一旁。坐席之中,尊右鄙左,崔琰所处是整个坐席中最末等的位置,这么做无疑是给足了谭羽面子。
“崔使君来这,恐怕不只是说两句恭维话这么简单吧。”
谭羽忽视掉刘嫣,目光如蛇死死盯住崔琰,他敏锐地嗅到,这个美男子绝对不容轻视。
“谭公子爽快,那我也开门见山地说了。”崔琰欠了欠身子,绷着一张脸说:“清阳城之乱,甘陵相冯巡被杀,甘陵王刘忠被掳,而今甘陵国群龙无首,无法应对黄巾贼人。”
说到这,他顿了顿,将目光落到了刘嫣身上。
“崔季珪【崔琰字季珪】斗胆,推举嫣小姐为代甘陵王,总图大局。”
崔琰这一句话说出,白俊和谭羽都微微错愕,冯巡就是之前的清河相,刘忠既是刘公,这两个人都在清阳城之乱中死去了才对,崔琰却说刘忠被掳,这肯定是假的!
谭羽咬了咬下嘴唇,终于是明白了点其中道理。
崔琰所想,不过是说甘陵国的领头人全都不在了,但是刘忠不死,这一脉还是甘陵王,所以顺位继承,刘嫣将会是下一代甘陵王。然而女人称王终究不合法理,刘嫣年幼也不是成大事的料,而那个既有声望又有能力的人……
崔琰真的下了一盘不小的棋,一出现就盯上了最大的一个位置,并且来势汹汹,最可恶的是,身为甘陵大族,谭羽的立场无法对此说一个不字。
“刘嫣称王,恐怕要的不只是一个名号吧。”
在一旁的白俊看出了谭羽的尴尬,于是抢过话来。
“要兵,还是要钱?”
崔琰轻轻摇摇头,浅笑着说:“不过是希望甘陵国诸方戮力同心,共度难关而已。况且这个提议……”
他故意的加重了语气。
“张氏已经同意,现在只差谭公子了。”
戮力同心?分明是全盘接受!谭羽很清楚,这个提议不能同意,否则他会被瞬间架空。
“呵呵”谭羽冷笑两声,“我听说崔琰公子不善言辞,今天开来,却是生了一张尖牙利嘴啊。不过,立王一事涉及国本,不是我们这种小民能谈论的,甘陵国的未来,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辨清的,今天天色已晚,还请崔使君早归。”
谭羽说得很快,没有留任何余地,顺便给崔琰戴了个僭越的帽子,态度已然明确。
崔琰没有多说什么,或者说他也根本没打算一场谈判就拿下谭羽,只见他站起身,扶着刘嫣缓步走出谭府,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走了,终于走了。”白俊长舒了一口气,脱力似的趴在了桌案上。
“没那么简单,”谭羽摇摇头,“这段日子,看来会很难熬了。”
他说着,提起狼毫毛笔,在地图上谭家堡的位置上重重的画了一个叉。
这一仗,看来不会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