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在街道上的白俊不知道该思考什么,他的生命中总是充斥着措手不及,从小到大,他从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将会经历什么。甚至,他连自己生命中即将失去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父母,兄长,姐姐,一同进山里打猎的同伴,山中玩得很好的鹿和兔子。
不知不觉的,都死光了,不知不觉的,就孤身一人了。
“苍天已死,黄巾当立。”耳畔回想着这个声音,似乎一座城都在吼叫。
刚才的大火仿佛还在眼前,白俊无法忘记,是自己射出的一箭点燃了一切,上百人在火种嚎叫,人们翻滚着走向死亡,而这一切,是他亲手做的。
白俊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自己已经站到了一个怎样的立场上,对手既非十恶不赦的山匪,也非山林间可做一餐的野兽,对手是和自已没什么两样的农民、手艺人,他们是饱受饥饿与病痛,最终因飞蝗的光顾而彻底活不下去的人。
活不下去就反抗,这没有错吧,但是为什么呢?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占到他们同列的感觉,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但为什么,为什么在如此强烈的共鸣之下,他的心中依旧只有厌恶呢?
厌恶那些疯子一样的人,厌恶那些比野兽还恐怖的人。
为什么呢?他自问,不知不觉眼角留下一串泪痕。
神经死死地绷紧了,他努力地不去想,他努力的让自己进入一个冷酷无情的状态。
然而他越来越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
“因为他们思考的已经不是生存了,”慵懒的声音响起,莫名的温柔将白俊整个包裹住,瞬间扫清了所有迷惘。“他们的欲望已经不再是生存了,是复仇。”
“贫穷,富贵,死亡,生存,食不果腹,锦衣玉食,他们所想已经不是追求什么,而是毁灭什么。因为嫉妒,因为仇恨,因为生来就无可避免的差距,因为一生都无可企及的美好。”
“他们痛苦,于是只剩下痛苦,他们仇恨,于是只剩下仇恨。人的外表,野兽的作为,但他们的心既不是人也不是野兽,那种已经变态了的心,已经不配做人或者野兽了。”
“小子,你是不同的,跟他们不一样,你懂得自己需要什么,也知道为此应该付出什么。所以你永远不会变成野兽,永远不会和他们沦为同类。”
“记住,你是天选。”
貉爷说完,像是轻轻抚摸着白俊的心脏一般,缓缓影响着白俊的思想。
“杀戮吧,杀死人会有负罪感,杀死野兽只是为了生存,杀死他们”貉爷的嘴角微微扬起,用更加轻柔平静的声音说:“只是你的本能。”
白俊有些麻木地听着貉爷的话,双眼逐渐的放空,最后整个眼睛都陷入了一个全黑的状态,宛若假死一般。
很快,他的眼睛一翻,黄色的光充斥了他的眼睛,眼仁、眼白整个变成了黄色,鬓角长长了几寸,随着风横向飘动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邪笑,狡猾而深邃,整个目光也变得柔和圆润,仿佛一块久经河水冲刷的鹅卵石,仿佛任千般浪来亦难伤我分毫。
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嘬烟杆的动作,但发现自己手上拿的是半截长槊后不禁一笑。
“神明附体这种事,第一次做果然有些不适应。”
貉爷自言自语道。
白俊毕竟还是十岁的孩子,尽管经历了许多,尽管早有了远超凡人的承受能力,但人生首战,还是让仙人为他开路吧。貉爷如此想着,颠了颠手中的长槊,双腿一夹,催着骏马四蹄飞扬,轻快地跑了起来。
如果要说那一夜留给清河黄巾党们印象最深刻的时,攻下太守府只能排第三,谭府外那骇人的大火也不得不屈居第二,位列榜首的,无疑是那一人一骑,看上去十岁的拥有黄色眼睛的少年,手握一截折枪,一路得意放浪浅笑着绘出最恐怖的噩梦。
半截长槊耍的不算狠辣精妙,却总是出其不意,招式没有花哨,却让人措手不及。马上的少年游戏般在街市中来回冲突,所到之处无比一片哀嚎。
他的攻击很奇怪,整整两个时辰,他既不攻击心窝脖颈这种致命部位,而是专注于眼睛耳朵之类细小而不致命的地方,大多数被他伤到的人只能哭喊着捂住伤口,让后拼命地寻找着止血的东西。
痛苦与死亡哪个更恐怖呢?
貉爷在哪一夜疯狂地做着这个实验,无杀有伤,他一遍一遍的催使着人群向着黄巾军更多的地方涌去,撕咬踩踏,反复的争斗。
黄巾是一群只记得仇恨的人,想打败他们,杀并非最好的办法,让他们想起作为人的那份恐惧,让他们再度把生存放到第一要务的位置上,才是最好的办法。
而让一个人渴望活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受伤,那种不会死却痛到撕心裂肺的伤。
黄巾军们乱成一团,前排的人涌向后排,人墙阵一点点的崩坏,鲜血与惨叫经久不息。
恐惧是会传染的病,而每个人心中的欲望又是绝佳的趁虚而入的场所,当这一切有如瘟疫般扩大,一场倒卷珠帘的好戏就已经上演,没有尸山血海的悲壮,只有凄厉的惨叫。在这里,人们被考验着的不仅仅有生命的坚韧,还有内心的强大。
大多数人的内心做不到不动如山,于是声势浩大的起义也在一个人游戏般的活跃之下渐渐有了崩溃的预兆。
可悲,可庆。
最后,不知道是哪个头目率先反应过来,挥舞起手中刚刚从郡兵手上夺下来的刀子,狠狠地砍中了一个尖叫着溃退到他面前的黄巾军。
第一个人倒下了,鲜血喷涌,人们尖叫着。
第二个人倒下了,鲜血依旧喷涌,人们的声音被压低了。
第三个人倒下了,已经没有人在意鲜血了,他们默默地拿起刀,看向了逆着人流溃退的任何人。
五个,十个,当近百人被砍倒之后,黄巾军平静下来,开始一点点的逼近貉爷,逼近那个看上去只是个孩子,却比猴子更灵活的家伙。
貉爷啐了一口唾沫,黑夜也快要走到了尽头,他玩得很尽兴,于是左手一拍马腿,右手将长槊一抛,刺倒挡路的两个黄巾军,大摇大摆的驾着马从他们的尸体上踏过去,一路扬尘很快没了踪影。
当然,如果仅仅如此,也不至于成为黄巾军的噩梦,真正恐怖的是,在少年消失之后,东方将要吐白之时,还未从恐惧中走出的黄巾军中突然又爆发出了惨叫声。
戴着黄巾的人挥刀砍向了另一个戴着黄巾的人,似是沉浸在刚才的余韵中无法自拔,几十个人的行为很快影响了大多数人。
为什么杀人?我会死么?我还能相信谁?
黄巾军们的脑中回荡着这几个问题,最后他们放弃了思考,拿着手中的武器劈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人。霎时间,千余黄巾放弃了最后的思考,在太守府内乱战成一团。
没有队友,只有敌人,他们的思维已经定格在了一句话上“只有杀光所有人,我才能活下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混乱持续了一个时辰,直到所有人都累倒在地上,直到太阳慢慢从山的影子中展露光辉,谭家家仆们摘掉头顶的黄巾,从角落冲跳出来扫荡着剩余的黄巾军。
趁着白俊冲杀时混入黄巾军,在恰到好处的引起恐慌,最后坐收渔利,这就是谭羽的计划,简单而行之有效,用区区数十家仆就镇压了一场千人规模的起义。
雏鸟,终于在乱世中张开羽翼,对着雷雨交加的天空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