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昉和宇文虚中退下,偌大的御帐内除了皇帝和银铃,还有一名近侍和守护四角的亲卫,都是从前没有见过的。
“兴国出身渤海大氏,去年夏天才进的宫。”完颜亶向银铃介绍,“他们四个,是蒲察舅舅和太傅送给朕的勇士,妹妹看着如何?”
“蒲察将军和太傅举荐的,必然是我女真最好的猎手。”
银铃如此评价并非全是恭维。那四个人皆当壮年,因为没有主子的吩咐,并不上前行礼。御帐宽敞明亮,他们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然而四双眼睛仿佛八支无形利箭瞄准她,只要目标举止稍有异常,便会被毫不留情地射杀。
“那也未必。我看他们,便不如妹妹的合扎。”
“他们不过是随爹爹上过几次疆场、沾染了血气,胆子不小,单论武艺是不成的。而且一个比一个粗疏,若是放到禁中来,出不了三五天就要坏规矩挨鞭子了。”银铃淡淡道。
“三叔手下怎么会有粗人。妹妹太过谦逊了。好了不说他们,陪朕出去走走。”
银铃自宗辅去世后南下,年初北归,接着在胡凯山守墓,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了。回到上京以来,她见过皇帝几次,像今天这样独处却没有。一年不见,银铃眼中的堂兄身量已经完全长开了,如完颜家大多数男子那样高挑,再不复曾经的矮小羸弱。他尽量做出或威严或亲密的表情,但银铃还是在他眉宇间找到了隐隐的沉郁。她忽然怀念起他登基前毫不遮掩的轻狂,虽然令她不喜甚至讨厌,至少是真实的……
“妹妹想什么呢?”完颜亶含笑问道,信手拈起坠到她发间的一朵落花。
“在想陛下传我来有何吩咐啊。”银铃随口敷衍。
“就是想见妹妹一面不行么?从皇陵回来也不进宫看看朕,真是没良心。”
“深宫九重,无事不得见天颜,小妹怎么敢任性叨扰。”
“规矩是制约臣僚的,咱们之间,不用顾忌那些,而且,叔祖母也是惦记你的,你要常去看看她老人家才好。或者,干脆过了节就搬到宫里住吧,宫里头如今人太少了。”皇帝说着说着,口气不由自主地低下来。庆元宫祖母死后,他不管居于何处,都觉得清冷压抑,他拉住堂妹的手,想从亲人兼法师身上汲取些温暖和力量,无意中撇到她皓腕上缠绕的五彩丝绦。
“长命缕?”。
“是啊,小时候哥哥还抢过我的。”长命缕是汉家过端午应节的小东西,女真并无此习俗,然而每年秋娘都会给银铃编一条,今年亦不例外。
“还是妹妹有福气,些许小事都有人惦记着。”完颜亶松开手、背过身去。
堂兄突然流露的落寞情绪勾动了银铃的思绪。岳应祥,他与合剌同岁、在外人面前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在内心深处埋藏着难以名状的孤独……不,他已经不再孤单了,秋娘说他二月初便迎娶了那个之前与之定下婚约的女子。有了妻子,说不定还将很快迎来他们的孩子,他再不会因孤独而伤怀了。誓言不足凭啊,幸好离开了,不然……银铃用力眨眨眼睛、从腰间挂着的小皮袋里拿出一条丝索,轻声道:“这是我亲手编的,费了好大功夫,哥哥如果不嫌弃就戴上吧,讨个吉利。”
完颜亶有些意外,“给我准备的?不是要送给旁人的?”
“爱要不要,不要我扔了。”银铃挑眉。没有外人在场,她乐得在言词上适当“冒犯”一下皇帝,而且她确定,合剌断不会因此而怪罪。
她猜的不错。皇帝闻言伸出手臂,同时凑趣地应道,“要,当然要。公主殿下息怒。”
银铃“噗嗤”笑了出来,把长命缕给皇帝系好,然后握住他双手,闭上眼睛认真祷告:“神鬼庇佑,疾病不侵,刀兵不加,平安康泰……”
完颜亶心里暖暖的。银铃依旧是那个最关心他的妹妹,他实在用不着跟她拐弯抹角动心机。
“谢谢妹妹了。今天找你来,是要请你帮忙的。”
“哥哥尽管吩咐。只要妹妹能做到的,必然全力以赴。”银铃真诚地说。
“也不是什么难事。一会射柳,为兄想请妹妹为我做前导。”
金之射柳仪,当射者各以帕识其枝,先以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做前导者也是一种荣耀,多选各部年轻有潜质的子弟或禁卫健儿担当,还从未有女子出任的记录。若是幼年父亲还在的时候,银铃必定会兴奋地一口应允,现在么,凡事要多想三分,先得弄清楚“为什么。”
皇帝见银铃沉吟不语,不得不继续鼓动。
“我记得,有一年射柳,妹妹还曾替先帝出场。”
“是。可那是因为祈雨,偏巧叔公抱恙,大萨满才向叔公建言的。”
“那一整年大金都风调雨顺,所以叔公敕命妹妹为奥姑公主。其实,这回请妹妹下场,就如戴这长命缕,也是图个吉利。公主射柳都使得,为朕做前导,还有人敢非议不成?”
银铃直视皇帝,她感到自己明白堂兄的心思了。合剌去年初继位,重五时候以守孝为名取消了拜天礼之后的射柳、击鞠,今年是第一次以帝王的身份登鞠场。他心高气傲,定然期望有个完美的开端,奈何一则射术普通,二则心情紧张会影响发挥,若想取中第一第二等,便要依赖前导者的指引。合剌相信她会全力襄助、不会害他出丑,那其他人呢?他怀疑他们?
“妹妹纯善,阴谋诡计不听也罢。只是宇文先生让朕明白一个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今日助我,我会记着的。朕,还欠三叔一个王爵呢。”
银铃笑笑,“这一下场去,还不知要惹恼多少好男儿、招来多少嫉恨呢。哥哥可得好好补偿我。现在去看看坐骑吧。我陪哥哥跑一阵,再试试弓箭,还有,帕子给我。”
旌旗猎猎,鼓乐喧天。在众人或惊诧或惊艳的目光里,换了男装的公主与皇帝同时出现在金沟起点。银铃一马当先,皇帝御追风在后,无羽箭飞起,一条系着大红丝帕的柳条倏而被截成两段。
“请陛下验柳。”两名值官迅速跑向皇帝,接过他手中的柳枝,然后回到金沟一侧断柳处验看。
“皇帝陛下,第一射,中白,上等。”值官公布的结果被八名健儿齐齐吼出,紧跟着场上十六面大鼓敲响,以示祝贺。
一箭成功,完颜亶没有按照传统射第二第三箭。他的理由很充分,帝王不与臣子争胜。接下来公布的出场次序,宗翰第一,宗干次之,宗磐第三,并非早先传说的按照三师的地位由宗磐打头。很多人因此长舒一口气,不满意者,除了宗磐一系,还有宇文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