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院落中的槐树在霜露中被披上了一层银边,在初日的微光中闪烁。墙角匍匐的苔藓,甘露而至,预示着新一轮的生机就将重回大地。
这天,阿妹没有外出,而是在屋里除尘,贴春联,迎接新年的开始。
马沽名临到了十多点才起床,出门便看见润秋忙前忙后地跟着阿妹,回屋梳洗完后拿了几块德国黑面包吃着。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润秋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一顿翻箱倒柜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便问道:“找什么?”
“桃符。”润秋头也不回地说道。
“屋里怎么会有桃符?你寻些红纸好了。”马沽名想了想站了起来,走到润秋身边,在木箱的文案堆找出大红纸交给她。
然而润秋得了红纸不走,赖着马沽名写春联,“你多写几幅,我还要送给阿妹。”
马沽名一听原来是要送过阿妹,便又去拿白纸,铺在桌子上用剪子裁成长条。
原来是润秋与阿妹一起打扫的时候,看到筒楼里的人在一块挂在门两侧的木板提字,觉得新奇便问阿妹她们是在干什么,阿妹单纯地节俭,并不想浪费,所以告诉她是一种桃符。
润秋又问为什么新年桃符上写字,阿妹哪里会知道这些习俗的起因,只能告诉她大家都是这样过年的,所以才会有润秋进屋翻箱倒柜。
马沽名一边认真地裁纸,一边解释着阿妹未能回答的疑问,
“春联者,即桃符也。古时用长六寸,宽三寸的桃木板,到了宋代,桃木板改为纸张,当然现在还有直接在木板上写的,新年贴春联意欲驱百鬼、纳余庆,是古人对神鬼的一种敬畏和对新生的美好祝福。”
这时阿妹也走了进来,看着马沽名用了几大张干干净净如缎般的宣纸,带着歉意说道:“其实也不一定要贴春联,反正年前就要走了,有些浪费。”
“你要走?”马沽名停下手中的剪子,望着阿妹呆呆地问道。
“嗯,老家托人带了口信,让我尽快回去!”阿妹低着头,似乎不敢看他。
阿妹的身世马沽名大概还了解一些,母亲早年因生产大出血不治而亡,父亲又在粤都暴毙,可以说老家并没有多少亲戚,只还有叔叔婶婶在。马沽名即感慨阿妹坎坷的命运,又心疑阿妹话没有说全,还没来得急再问,润秋已经研好墨喊他。
“写什么呢?”润秋趴在桌边好奇地问道。
马沽名回过神来,见阿妹也看了过来,便打消了心中的疑虑,沉思了许久才落笔挥毫,墨落而字显,短短几分钟便写好了一副对联。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
一副写好,马沽名不作停留又写了几幅。
润秋得了对联高高兴兴地与阿妹出去,向筒楼租客讨了浆糊把几幅对联都贴好。
如是又忙活了一会儿,马沽名走了出来,问道:“你们是跟我出去吃饭还是叫人送过来。”
阿妹开始只以为是喊润秋去,但仔细一听马沽名话里也叫了她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马沽名似乎并没有看出阿妹的局促,招呼着二人把东西收进屋内,便领着人往楼外去,侃侃而谈着有一年他和朋友逛夜市的情景,喝茶、谈天、听戏文,无一不欢悦。
去外面吃饭润秋当然满心欢喜,同时又听到夜里看灯景就更加高兴了。阿妹起先并不接话,然而听到马沽名一幕幕去描述春节,多日的愁云也被他感染而渐渐消去了。
“今日就当提前为阿妹践行,所以你们随便挑地方吃,无需担心破费的事。”马沽名为了打消阿妹的顾虑,故意说道。
“哦!太高兴了,可我对外面又什么都不清楚呀!”润秋说完看向阿妹,眼珠子一转,又道:“阿妹在外面待,定能想出一个绝佳的好地方。”
“我那里会清楚什么地方好?”阿妹之口否认,同时建议只需找个简陋便宜的便好。
马沽名解释道:“好地方不一定就非是贵的,我们可以寻一间环境清静优雅的地段,吃什么倒不必在意。”
润秋接话道:“当然,前提是能吃饱。”
阿妹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粤都原属花江府,不过是一滨海小地方。自租界开设以来,十里洋场,繁华世界。进入民国后,官方推崇公历,革除旧俗,农历也被称作了“废历”。然一般粤都居民,每当年节,却不忘相延旧俗。
农历十二月以后,天气虽然还未完全暖和起来,粤上的年气已经预热,繁忙异常。
马沽名三人出了住处,上街一瞧,全然是新气象,街面的店铺无论大小皆挂出灯笼,用大红纸写上大减价的标语以示。
大街上,车马如龙,时髦的贵妇怀揣着花团锦绣的礼盒坐在车上笑靥如花,而贩夫走卒则乐死不疲的贩卖着些土年货。
润秋的目光总被一个青皮孩童牵住,只见孩童手持糖葫芦,这种小孩的玩吃是由山楂浇上熬制冰糖而成。浑身红皮晶莹通亮,口感酸甜,又因其独特的外形备受孩子亲耐。
其实糖葫芦全国各地都有,并不算什么稀奇物,然而孩童手上的却足有一米来长,几乎都与他人等高,所以任谁见了都觉得滑稽而有趣。
润秋被“他”吸引也就不意外,阿妹停了下来,上前跑到孩童边,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转眼便又冲进人群,不过一会儿就见她举着一根一模一样的冰糖葫芦出现在人前。
润秋喜得“吱吱”直叫,急道:“是给我的吗?”
“当然,我可不想一直拿着它。”阿妹用戏谑的口吻说道。
润秋接过糖葫芦小心翼翼地伸出鲜红的舌尖舔了一下,眉间轻喜,笑道:“是甜的。”说完举到阿妹嘴边道:“甜丝丝,你也尝尝。”
阿妹咬了一口,皱着眉头咀嚼着,一会儿才道:“不,我觉得是酸的。”
润秋闻言一脸不可思议,也咬了一口,同阿妹一样大口咀嚼,咧着嘴点头道:“果真是酸的,但刚才却是甜的。”
马沽名忍俊不禁,道:“你试着再吃一个,也许味道又不一样了。”
润秋深信不疑地又吃了一个,这次大呼惊奇道:“呀!是苦味。”
这次不光润秋觉得奇怪,就连阿妹也完全被蒙在鼓里,但她没有去再次尝试,而是注视着马沽名等他揭开谜底。
马沽名无意卖关子,便道:“酸甜苦辣四味,皆是由人的舌头不同的部位来区分,舌尖对应甜,润秋初次只是伸着舌头舔了一下,所以舌头能分辨出外层包裹的糖,自然就是甜。阿妹一口咬下的一个绝大部分是山楂,这个时候舌头的两侧起到了作用,它对应的是酸。”
润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又辩解道:“不对,可我后面吃了为何又变成了苦味?”
“你是吃太多了,难道你不知道甜的极致便是苦吗。”马沽名记得以前吃过一种糖精,直接服用味苦,而用水冲淡味又变成了甜。
“太有意思了。”润秋笑了笑,又兴致勃勃地继续吃,似乎在寻找其中的奥秘。如是消灭了几个,突然回头对着马沽名问道:“既然甜的极致是苦味,那么苦的极致会不会是甜?”
马沽名一愣,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半天才道:“或许吧。”
润秋在马沽名口中没有得到信服的回答,又问阿妹:“阿妹是怎么认为的?”
“马沽名先生都不清楚的事,我哪里又会明白。”阿妹摇了摇头说道。
至此,晌午,各大酒店是座无虚席,福州路上的菜馆,每家门口都有“某某先生请客”“某团体宴会”的牌子,以示生意兴隆。
马沽名一行人半走半停,最终来到一家粤都菜馆,长板凳,八仙桌,青瓷碗,门口立着“当代十锦菜”的牌子,内院三五成群坐着人。
弄堂上来报菜单:“群臣、干将、莫邪、独狼、黑衣人、楚王、刺客、青剑、眉间客、宴之敖者。”
马沽名前倾着上半身问道:“何为群臣,黑衣人、宴之敖者又是什么?”
弄堂解释道:“以肉(群臣)、豆腐(干将)、菠菜(莫邪)、虾米(独狼)、红萝卜(黑衣人)、青菜白菜(楚王)、冬菇(刺客)、笋(青剑)、金针(眉间客)、线粉(宴之敖者)十样组成当代十锦菜。”
马沽名微微一笑,示意阿妹与润秋点菜。
润秋听着新奇,转而问道:“既然是当代十锦菜,为何使用古文中的虚构的人物,其中有什么深意?”
弄堂并不清楚,便不答,只等着他们点菜。
马沽名知道这些人物皆同出一篇古文新编,至于东家选其用作菜名想来只是吸引顾客,他本身并无它意。粤上曾有推出过“救国十锦菜”,其中菜名皆以资本家、工人、商人、学生等而冠名,无非是承了多灾多难的国情。
等菜上来,豆腐是豆腐,金针是金针,做法并无出奇。润秋大呼上当受骗,然,菜馆的人却愈多了起来,未见有人吵着找东家理论,可见大多数人是并不在意这些,在他们眼里除了是否够分量,其它都是无关紧要的。
马沽名三人把气愤化为食欲,点上米酒,把“当代十锦菜”扫拭一空,然后每个人都是微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