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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夜(六)

第一夜(六)

楚幼安是无意之间瞧见的。

那晚的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特别有人间的味道。夜色朦胧,树影疏松透着萧索的幽冷,摇曳的灯笼吱轧吱轧作响,楚幼安下了马车,走进院中,忽然在垂花门附近瞥见景恒的身影,隐隐绰绰间好像在同另一个人说话,定神一看,那个人正是自己身边新买来的侍从——无忧。

“阿嚏”一声,鼻子闻不到一点味道,头脑也跟着昏昏沉沉的,楚幼安这才记起可能是前几日忘记穿夹衫,所以才染上了风寒。有景恒在身边的顺遂日子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顺风顺水衣食无忧,等意识到之后,却已为时已晚。

“能怪谁……”嘴上埋怨,心里却愈发觉得空落落的。

大夫瞧过,说是染上了风寒,潜心静养个几日就好。楚家上下,连楚少自己也以为只需要过个十天半个月就无甚大碍了,可谁知病情非但没有好转,他反倒咳嗽地愈发厉害,整夜整夜的咳,深夜里一声接一声的,听得直揪心。楚老爷接连派来五六个丫鬟,轮着番地端茶喂药,一杯接一杯的热白水喝到索然无味,楚幼安不由得把两到眉毛紧紧蹙在一起,怎么也不愿再喝一口。他也惧冷,裹着厚厚的被褥还在屋子里升起火炉,楚夫人更是彻夜陪在榻前,心疼得拿帕子直擦眼泪,连续几日的操劳吃不消,人也跟着消瘦了不少。屋子里的紫藤花换了一瓶又一瓶,花满是生气,散发着淡雅芬芳的香气,可榻上的人却不尽然。

谢少牧一行人前来探访时,楚夫人心表感激:“劳烦各位如此兴师动众,等幼安气色稍愈,再造各尊府致请。”虽然平日里跟那群狐朋狗友满眼净看着银钱进出的,关键时候还算有良心。

一日之内,楚幼安多半都是昏昏睡去,房里五六个丫鬟来来回回走动,他也只是感觉到些许。沉沉睡梦中,楚幼安依稀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扶起来搂在怀里,温暖到想再钻进几分,双眼沉重得睁也睁不开,口中含含糊糊地唤道:“渴……”那人揽起他的身子,将茶杯里氤氲的热气吹开,再小心地送到他的嘴边。终于不再是连喝了几日的热白水了,楚幼安昏迷着舒展紧皱的眉头,入口的是是他常喝的龙井茶。

心竟然瞬时安了下来,楚幼安一翻身,便又渐渐朦胧睡去。

如此好几日,屋里再没有丫鬟们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迷迷糊糊中耳朵根子也觉得清净许多。那人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病得最重的那一夜,原本沉睡着的楚幼安忽然伏在床沿儿边上猛地咳嗽,吓坏了那成群的丫鬟。黑夜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的,大半夜的惊动了楚家上下,黑压压的一群眷口好像跟听取楚少的临终遗言一般,你言我语,乱哄哄地聚集在逼仄的房间里乱作一团。好容易把济春堂镇店的老大夫连扯带拽地觅过来,一把脉说楚少爷原先就嗜酒,已经够伤身子了,再加之小半月前着了凉,这才统统逼了出来,先退了邪气,再慢慢用心调治。

“依老夫之见,楚少爷迟迟未好是因心中有结。”白胡子的老大夫临走时转身留给楚家老小这样一句话来。

心结?他楚幼安能有什么心结?

楚老爷不知,楚夫人亦是摇头。

后半夜的光景,夜深人静,楚家又恢复了平静,瓷碟上点了一只拇指长的蜡烛,静静含着一缕圆光摇曳着。楚幼安张着惨白的嘴唇大口大口喘着气,一番挣扎过后,脑袋还是烧得颠三倒四,双眼开阖间,隐约看到那人又坐到他的床边替他掖被子,温暖的手替他撩开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掌心的温柔一直传到心底里,连心也跟着颤动了,带着茧子的手又拢上他的脸庞,楚幼安能感觉到手指覆盖住他的眼睛,缓缓地,很轻柔。

“少爷,对不起……”沉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一句又一句。

沉沉的雨夜里,来往的行人看不清前行的路途,雨虽然只是毛毛细雨,像雾似的下得不甚大,树叶上的汇聚的水滴却轻易地滴落在行人的头上。雨过风停,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光,周围白蒙蒙地发出一圈光雾。

那日之后,楚幼安开始渐渐康复,老天眷顾他,让他躲过了这一劫。

“贵恙可觉轻些?”谢少牧故做正经,发出一声苍凉的感慨:“我早说过你楚幼安的命好,让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再次前来时,整日里不求上进的楚家三少爷已无大碍,早就不知在熙春楼里往返几回了,身上沾染的香气经日不散,在声色犬马里继续挥霍大把大把的光阴,只是迷离惝恍的辉煌里如今有一种热闹中稍带凄凉的特殊情味儿,以致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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