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言述自己的心情——纵然此刻这样的恨她,恨到了骨子里,他仍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她坐在花园里丘比特的雕像下看书,他绕到藤木椅的后面去蒙住她的眼,她不愿意他在下人面前对她这样亲昵,低声的埋怨他:“绿槐看着呢——”
她娇羞含嗔的脸庞还在他眼前摇晃,两汪秋水里脉脉含情——那也是假的吗?一个女人怎样可以有这样多的面目?她临行前在他怀里伤心哭泣,梨花带雨……
“复卿……你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事都瞒着我,你以为你瞒着我,我心里就好过吗?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妻子”,她点漆的眸子像会说话似的,让他痛悔万分——同时他心底又感动之极,他爱她的心越强烈,越难掩盖他对她的那一丝愧疚之情,现在她肯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显然也是对他付出了感情的缘故——他甚至觉得,如果以失去她为代价,那么锦绣万里、如画山河,又有何意义?只要她知他,爱他,他此生又夫复何求?
谁又能料到,这不过是她金蝉脱壳之计……
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漂泊出洋,他记得她说起留学生涯时眼中不经意的凄惶,特地安排了医生和侍卫上船,结果……她把他当成什么了?她羞辱他对她的感情,同时还羞辱他的人格——她对他就不放心到了这般地步,要曲意迎合才敢背地里逃跑?
说什么“我和你在一起一日,就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那她肚子里的孽种是哪里来的!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可笑——胡畔公派出国,他还窃喜以为是送走了情敌;她在他怀里楚楚动人的要求出国避祸,他还感动于她为他做的牺牲——谁知道都是假的!
颜如玉又推开楠木小桌上的一个小镶银首饰盒,还伸脚踩了两脚,发泄自己的不忿,梅季斜着眼瞅着她这一串动作,又冷笑道:“我原来以为,你的演技算是炉火纯青的,再磨练个三五年,一定能拿一个国际影后的奖项,现在才知道——真正演技好的人,根本不来演电影的!”
颜如玉的小公馆里的佣人陈妈进来拉好了窗帘,外面似乎还有些闪电——这算是春雷么……陈妈见梅季也在,不敢打搅二人,拉好了帘子,快手快脚的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扫了就下去了,梅季看着那厚实的窗帘——拉上了,外面是闪电还是雷鸣,也都掩住了,陈妈走之前开了电灯,昏黄温柔的光芒,绛红色云龙纹地毯——屋子里顿时又显得温暖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心底的恨又怎能掩饰过去?
现在不是下雨的季节,他默视着掩住闪电的窗帘,无端端的又想起欧阳雨取笑罗密欧的话:“用什么起誓不好,偏偏用月亮,难怪朱丽叶要怀疑,他的爱情如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变化无常!”他偎在她颈窝里低声窃笑:“还是我们老祖宗好——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这处在冬夏之中的闪电雷鸣,是上天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么?
颜如玉方才被冷风一吹,本来清醒了几分,待陈妈拉好了窗帘,屋子里燃起的炭火烧出跃动的暖色,她先前喝下的那些酒,此刻全翻腾上来了,辛辣、心酸,一时间全涌了上来:“秉仁……回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