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天启年间，一个书生金榜题名，得以进入朝廷为国效力。赴京赶考临行前他与义兄保证，此生必当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时值魏忠贤乱政，忠臣义士接踵赴汤蹈火，为世道清明。书生的官职很小，户部一名小文官罢了。
史书上没有写他喜欢什么颜色的袍子，什么味道的菜，什么产地的酒，什么时候的霞云。关于他的生平，不过寥寥数语。
因周蓼洲事件直言上奏，遭魏党记恨，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入狱，受尽拷打，不改一词。天启六年，腰斩弃市。
书妖记得他，可史册也记得。纵使是一个血色的末路，却依然鲜艳绚丽。
张聪看着他。一只那么喜欢哭的妖怪，胆小良善，哪怕只是思念义弟都会想到泪光盈盈，此刻却没有落泪，只是抱着那本图册，带着安静的笑意。
“义弟求仁得仁，我不觉悲痛，只为他欢喜。”他抬起头，笑着拉住了张聪的手。那只手冰凉而虚弱，正在渐渐变得透明单薄，“无论何时，无论何朝，正因有如义弟这般的义士，天地才可清明。”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你如果想一个人静一静……”
书妖摇了摇头。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张聪听着只觉得不吉利，好像这妖怪快死了一样——妖怪怎么会死？活了几百年了，唧唧呱呱的那么啰嗦，比谁都有精神，“你别瞎说啊！再难过的事情，睡一觉，吃饱饭，没什么过不去的……你……别吓我！”
午后的阳光透过书架，斑斑驳驳地洒了满地。书妖伏在阳光中，轻轻枕着他附身的那本古书，声音越来越微弱。
“世上从无什么……是亘古长存的呀。”虚弱的笑容浮现在苍白而透明的面容上，他艰难地伸出手，抚过了少年的面颊，“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张聪想抓住那只手，但是却什么都抓不住。
“你不用难过的。”他说。
“不行……”
“我留存至今，早该魂飞魄散的……只因心中有开脱不得的执念，才……”他越来越虚弱，千百年的痕迹开始蚕食这个灵体，一切都催崩离析，“……执著百年，心愿已了。又能在此世遇到张君，我便和义弟一般，求仁得仁，别无遗憾了……”
什么别无遗憾！张聪眼看他逐渐消失，最后的光芒也被收入这本古书中，只能将书本塞进包中飞奔出去。这妖怪简直讨人厌到了极点，吃卷子，吃自己的作业，啰嗦得和个老妈子一样，还动不动就哭了——大老爷们了，还哭！
现在忽然说自己就快死了，还什么求仁得仁，求个屁。
他也不知道妖怪要到哪儿看病——小猫小狗的话找宠物医院，人的话去校医院，妖怪呢？总不见得找法医？可是看电视剧里，不管谁出了事情，都喜欢往庙里跑。
三中附近就一间庙，在S市的市中心。
张聪忘了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回家的时候，已经快过了晚上九点。
他跑到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的庙里，求里面的人能够救救这个妖怪。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小孩子疯了，拿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古书，说里面有个书妖快死了。张聪抱着那本古书跑了很远的路，甚至希望这就是一场噩梦，那书妖第二天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跑出来，在他耳边不停地之乎者也。
但是没有。第一天没有，第二天也没有。古书不断地变得破旧，内页也开始支离破碎。张聪通宵坐在书桌前将它拼凑起来，古书迅速崩散，他却不愿放弃，它碎了一片，他就补一片，它碎作百片，他就如拼图般，将它重新拼好。
就算是这样，那个清清秀秀的书妖也再未出现过。
他把古书带在身边，每天都到家附近的市图书馆，去找明朝的文士笔记，轻轻读给它听。他坚信书妖还在，说不定会反过来，嫌弃自己啰嗦——哎呀，那可有趣极啦，他还从未见过书妖发火……
张聪这样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他就醒来了。发现自己伏在了图书馆的桌上，不知何时睡着了。
古书就在手边，安静而苍老。阳光落在封面上，照亮那斑驳难辨的字迹。
它终于不会再破碎，不会再给张聪惹麻烦了。
再也不会了。
那天，图书馆的管理员忽然发现，有一个男孩子坐在座位上，手中拿着一本旧书，哭得很难过。
也就在那天，张聪忽然明白过来，这已经是一本寻常的古书了，只是古书。
不会再有一个青衣人枕在上面，轻轻说笑，轻轻哭泣，陪自己走过更多的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