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子衣终究还是和候安都一起守在了韩子高身侧。
半夜的时候,韩子高突然发起高烧。
火燎火燎地宣来军医,军医反而大喜:“好现象!韩将军这是有了求生的意识,本能地抗争呢!”
素子衣一喜,又有些担忧:“可发烧发的这么厉害......”
她真担心等他醒过来已经烧傻了......
“用些酒略略擦拭,可以稍稍降温。我方才把了将军的脉,若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应该明日就能醒来,但是。”军医犹豫了下。
“但是什么?”素子衣心一提。
“说!”候安都扬眉。
“将军这次伤的极重,便是醒来了也会很虚弱,怕是修养个数月都不能全然恢复。而且,以后凡是天气稍微阴冷,将军的脖颈便会如针扎蚁噬般痛痒。”
营帐内一时有些沉默。
良久,候安都才开口:“只要命在便行。”
素子衣吸了吸鼻子:“我来擦,别人我不放心。”
候安都定定看了她一眼,轻应了声,转身出去了,嘴唇不自觉地紧紧抿着......
“这酒可真难闻。”素子衣一边轻轻擦着,一边不停地说着话。
“我以前喝的酒,真的超级棒。我以前特别喜欢果酒,你酒量不好,等你醒来后我给你酿果酒。”
“我在铜镜里大致看了自己几眼,就觉得这短短一日好像老了很多岁。”
“你可得赔我青春损失费。”
白皙的胸膛和腹部上肌肉分明,倒全然没有穿着衣服时的单薄感。
“你这倒是人们说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情况了。你也别害羞,反正当年你也看过我,我现在看回来也没什么......”
素子衣自顾自地叨叨,没有发现床榻上的人扇动频率越来越快的睫毛。
“戳起来倒是有些手感,不错不错。”素子衣伸手戳了两下,觉得不过瘾,又要伸手。
手腕处突然传来一股力道,微弱却坚定。
“闹够了......”
沙哑的声音。
侧眸,落入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素子衣愣了一下,眉眼就似开春的树木,豁然生动起来。
勾唇一笑:“你终于醒来了。”
“再不醒来,你不知又要作什么怪......”韩子高的脸色依然苍白,短短的几句话已是近乎极限,便不再开口,眼中带着浅浅的责怪,和流动的暖意。
如军医所言,韩子高虽然醒过来了,身体却仍然很虚弱,进食说话都有些困难。
见到候安都时,韩子高第一句话便是要他把此事不用写在军报上。
“只说小伤便是。”
候安都叹了口气,应了。
“最近叛军企图从谷后挖道离开,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有那个机会。”
“前日。”韩子高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开口,脖颈处便是声带动一动也痛得厉害。
“被我打的溃不成军,也不是出了内奸,是东阳的人马收不到消息,赶来一探究竟。”候安都冷笑,“既然敢来,我便叫他们有来无回。你也别想这些事,好好养伤才是正经。”
韩子高微微点了点头。
抬手指了指桌上笔墨,接过手后便挥墨写道:留家父子均武艺高强,天生神力,你要小心些。大堰的修建不急于一时,还有三月才到汛期,你要多派兵力,增加防守。
候安都看着那纸上慢慢晕开的笔迹,许是因着身体的虚弱,笔锋不稳,落墨微虚。一时间,心里又气又叹,留异叛乱,与你有多大的干系,便是作为右将军,也不用如此地呕心沥血——为一个伤你的人呕心沥血。
韩子高在床榻上躺了半月才下了床,左臂的伤好了些,勃颈处的伤仍是不大见好,但是说话倒是好了很多,没有开始那么痛苦。
“陈宝应出兵支援留异?”韩子高皱着眉。
“只是猜测,但八九不离十,已经被我派兵击退。”候安都觉得有些棘手,“你觉得此事该如何是好?”
“不用写在军报里,密报给皇上。陈宝应身为县候,食邑五百,不是轻易可以定罪的,更何况,我们没有充足的证据。”韩子高抵着额,“我记得,留异的女儿,是嫁给陈宝应的?”
“倒是有这么一回事。”
“候兄,在密信里加上,小心陈宝应和周迪。”
候安都了然:“你怀疑他们三人联手?”
“皇上最近的政策无一不是为了消灭地方割据势力,周迪和陈宝应当年就与皇上不对付,这次削藩,不可避免触及到他二人利益,我就怕,他们会趁着留异的机会全部反了!”
“好,我知道了,我这便写......”
“等等!候兄,”韩子高抬眸,“我来写。”
候安都一滞:“好。”
空荡的营帐里,只有一人托着病体执笔而书。
韩子高强撑着身体的倦意,一点一点分析着如今的情况。
陈茜身处庙堂之高,反而有的事情看不清。削藩虽重要,但不可操之过急,这样牵一发动全身的事,牵连的不仅仅是王公贵族的权利......
“......微臣心惶,心忧其后......”
韩子高知道陈茜想做一个好皇帝,但做一个好皇帝,需要的,不仅仅是魄力和武力,还有时间。
若是强行施政,反而适得其反。
现下,倒不如先致力于整顿吏治,注重农桑。
“......连年征战,江南百姓怨愤,农产不顺,望皇上兴修水利,先恢复农桑,再图他事......”
韩子高知道,这些事陈茜自己也能想明白,只是他有时太心急了。
这一年来,他们二人的这些矛盾鸿沟,虽然越来越大,可当他亲眼看到江南的情况,亲耳听到百姓的抱怨,心中,更多的还是对陈茜的痛惜心疼。
他已经很努力去成为一个好皇帝,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他自己又太心急。
“唉......”
韩子高数不清自己已经叹了几口气。
昏睡时素子衣说的那些话,多多少少还是有不少入了耳。
可无论他再怎么怨陈茜,也不愿看到他的心血付之东流,也不愿他那样努力那样竭尽全力还是被一些人所不满。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有些事情竟就看得透彻了。
无论陈茜怎么想,他韩子高都是无愧于他的。
他曾立下誓言一世追随,曾心里暗下决心要和他共打这万里江山,共建太平盛世。
如今,江山打下了,这盛世还在荆棘途中。
就算陈茜再怎么误会自己,他却都没有革了自己的职,夺了自己的权,他只是做着每个皇帝都该做的事。
这就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他的。
那么,就算他韩子高心里再苦再痛再冷,都不会先弃了他。
然而,他们二人间,也只能是如此了。
回不去了,无论是陈茜,还是自己,都再没法,像以前那样了。
回不去了......
所以就算他受了重伤,也没有让陈茜知道的必要了——知道又能怎样,徒增烦扰。
“......吾皇在上,微臣顿首顿首再顿首......”
轻轻吹干上面残留的墨汁,折了起来。
身体的状况真是不容忽视呢,才写了一封信就有些虚脱了。
韩子高嘴边挂着一丝苦笑,隔空看着北方。
陈茜收到密报的时候,刚刚拟了一道旨,只不过还没有颁出去。
纸上的字迹看起来中气不足,陈茜想起军报中说的右将军胳膊受了伤,心里了然。
笔下,下意识地便写上了“伤势如何”几个字。
陈茜低头看了那几个字半响,终是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韩子高信中说的陈宝应等一众事宜......
陈茜闭了闭眼,终是把方才刚刚拟好的圣旨放到了最下面。
他说的没有错,自己还是心急了......
天嘉二年很快便过去了。
天嘉三年一月到二月的时候,连下了两个月的大雨。
陈军的营地迁了两次,才保证了地势的安全。
“马上,就可以了......”
韩子高披着长披,遮住了整个脖颈,站在高处看着已经基本完工的大堰。
每每脖颈处痛痒难耐时,他便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暴雨来临时桃花谷里的景象。
马上就可以,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三月,雨水涨满堰坝。
侯安都率大舰入堰,用拍舰击毁叛军所筑城上楼堞。
在高城一丈的大堰下,再好的防守也无济于事。
留军溃不成军。
候安都回头,远远看到谷顶立着的那人,仍是长披紧裹。
他慢慢抬手,手中艳红的旗帜做了一个动作。
候安都心里一跳,却还是按着韩子高的动作撤了船舰,然后,开堰,防水,淹谷。
大水倾泻而下,像是穷凶极恶的凶兽,瞬间便席卷了整个谷底。
一瞬间,高筑的城,树木,营帐,马匹,叛军......烟消云散。
候安都沉默地站在高处,眼皮微阖,看不清神色。
他没有想到,韩子高突然变得......如此狠辣。这是要让叛军一个不留......
他记得,以前在大航屠城时,韩子高还因为此事打了自己一拳。
可这短短几年......
“觉得我狠毒?”韩子高眯眼,“候兄难道看不出来吗?留异手下的军众,很忠诚。我没有信心收服他们。与其养一群可能随时扑上来咬你一口的狼,不如就地击杀!”
“你,比我想象的,更宜为将。”候安都长出了口气。
韩子高沉默。
以前有个人,曾对自己说,为将者,当懂得取舍,当狠得下心,当学会牺牲。
他,比候安都想象的,更宜为将。
而那个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宜为皇。
为皇者,当怀仁,当冷酷,当无情......
桃花岭一战后,留异几乎全军覆没,后随此子留忠诚逃窜至晋安。
三月中,侯安都俘虏留异家眷,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