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七月份,天气便愈发多变起来。早晨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现在未及中午,一阵冷风吹过,竟是黑云密布山雨欲来了。见此光景,官道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官道尽头便是有名的神仙渡。一条水流遄急风急浪高的大河,自西向东将官道一分为二。往日里每天都有渡船在此往返摆渡,但若是雨大风急自然是要停摆的。好比今日,那船公见乌云来的急且厚,料想必是一场大雨,故而早早便系了船,沽上一壶好酒回家睡觉了。
渡口旁边有一处客栈,门前一杆杏黄旗子斜斜挑出,上书“如家”二字。字面里透着亲切,让这些被迫留在渡口的行人心里稍微有了些暖意。待得进了客栈,殷勤的店小二一边大声招呼一边麻利的往客人手里塞上一块滚烫的热毛巾。用热毛巾敷完脸,顿感轻快,仿佛满身疲惫随着脸上的尘埃一同被擦走一般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此时门外的行人已被几个小二哥悉数迎了进来,安排好座位。众人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有那经常往返此地的行商小贩自然是轻车熟路,屁股尚未完全坐定便大呼小叫起来:“小李子,快点来一壶五粮液,再来一盘肉包子。”“大牛,给我也来一壶五粮液,再把屋后新鲜的菜瓜摘几个炒一盘。”“小侯子,一壶五粮液,一尾烧鲤鱼。”呼喊声此起彼伏,几个店小二连声答应,往来穿梭。其余众人看着小伙计忙的脚不沾地好不热闹,便不着急叫饭四下打量起来。只见这客栈不大不小十几张桌子,装饰布局简简单单却是干净整洁。最妙的是在一些角落或大或小都摆放着一些绿植,郁郁葱葱,让小店平添几分生机。大堂当中的柜台处则放着一大盆栀子花,此时花开正旺,满堂皆是栀子花香,沁人心脾。众人打量间又有小伙计每桌都上了一壶热茶,附带着一本小册子。册子不厚,制作的却极是精美。翻开来里面写着一道道菜名,名字起的都很直白,比如烧鲤鱼炖山兔之类。稍稍有些字面上看不出何物的,店家便在旁边备注了这道菜的原材料及特点,甚至还有几幅插画。众人看了皆点头称赞,其中一位白发老者说道:“先是热巾迎客又有菜单解惑,想不到这荒野小店待人接物竟能做到这般细致入微。此间主人还真是一位妙人,老夫倒想见上一见。”一边上立着的小伙计面有得色接口道:”多谢老丈夸赞,这神仙渡虽在荒郊野外但方圆数十里唯有此地能过流花河。小子每日里迎宾接客不下百人,到了小店就没有不说好的。就连那在京城做官的赵大人前日里回乡省亲路过此地时也是满口称赞,说京城的客栈也没咱家周到。那店小二也就十四五岁年纪,到底是少年心性,经不住好话。听了客人夸赞几句便忘了什么叫含蓄谦逊,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不说别的,就说咱家这毛巾。诸位感觉如何?是不是又软乎又吸水,抹在脸上舒服的很?这可是我家小少爷花了大价钱拜托几个胡商从西域买回来一种什么花,喔对,叫棉花的东西。然后又重金请了最好的织娘用了很久才织出第一条来。这么好的东西要是搁别的店,那肯定只给达官显贵们用了。但我家少爷说了,只要是进了我们店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哪怕你只买一碟子盐水青豆那也是我们的贵客。”说实话,在夏日里行走在荒郊野外的人,除了贩夫走卒便是江湖中人,连寻常省亲的百姓都没几个更何况真正的达官显贵了。这番话众人听了自然心满意足,又是一阵称赞。店小二还要再说却是被掌柜的一声喝骂叫回去上菜了。众人闻得饭香也便齐齐细看起手边的菜单纷纷叫起菜来。先前发话的那位白发老者也是捻须微笑连道三声:“妙妙妙”看过菜单叫了一盘四喜丸子,一壶五粮液两碗白米饭便安心等了起来。
老者名唤墨池翁,乃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竹林四绝之一。所谓四绝说的是琴绝七玄子,棋绝坐隐客,书绝墨池翁,画绝丹青生四人。这四人师承一门非但武功出神入化,琴棋书画的造诣更是冠绝武林。又因长年居于江南竹海不问世事,故而才有了竹林四绝的雅号。这墨池翁原本极少在江湖走动,不过前些日子听闻琅琊郡这边有人自称是书圣王真卿的后人,手中有幅字帖出售。对于这样的消息墨池翁本是不信,但他自幼便喜书法,随着年龄增长对书法一道更是痴迷,尤喜临摹书圣王真卿的字帖。不知写秃了多少根毛笔,染黑了多少池清水。后来更是效法那位书圣大人的秩事,将自己的本命改为墨池翁,其对书圣的敬仰与痴迷之情可见一斑。故而只要他听闻何处有了书圣字帖的消息,无论真假都是要走上一趟的,就怕万一错过真迹抱憾终生。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热气腾腾的饭菜便上了桌。墨池翁定睛一看,只见四个圆滚滚的肉丸子躺在盘中颇具喜感,不由的好笑对着上菜的小二说道:“这就是四喜丸子?倒是贴切。”小二哥陪笑道:“老丈别看这丸子不起眼,它味道可鲜美着呢,又是取了福禄寿喜之意,好听又吉祥。现在琅琊郡的大户人家在逢年过节时都会派人到我们总号专门买这四喜丸子当压轴菜。”墨池翁见他说的认真,当下便伸筷夹了一口。不由点头道:“果然不凡,想不到老夫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竟还是孤陋寡闻了。“说着又拿起边上的酒壶倒了一碗酒,没有多想便端起来往嘴边送去。一边的店小二正待伸手阻止,却见墨池翁已是一饮而尽,整个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许久才嘶出一口长气,大叫一声好酒。那店小二这才出声道:”老丈好酒量,只是这酒着实烈了点,可不能这般痛饮,容易伤身。“墨池翁哈哈大笑说声不妨事,又倒满一碗一口喝干。举起筷子吃了几口丸子又喝一碗。前后一共喝了三碗酒,那小酒壶便再也倒不出一滴了。墨池翁不由喊道:”小二,再来一壶五粮液。“话音刚落,只听得周围食客齐齐哄笑起来。他莫名其妙,正琢磨自己哪里说的不对时,店小二跑了过来说道:”老丈若是不尽兴,我们这还有上好的梨花白和女儿红,只是这五粮液也是没有了。墨池翁奇道:“这是为何?客栈还有不卖酒的?老夫就要那五粮液。”店小二回答说:“老丈有所不知,这五粮液乃是我家小少爷亲自酿制,工序甚是繁琐,更兼这酒极耗粮食,故而少爷每次也只酿一点分发到琅琊郡的四个分号。咱们神仙渡分号位置偏远,运送不易故而一次送过来也就百十瓶。所以本店每人只卖一瓶五粮液。另外我家少爷说了这酒除了烈一点,并不比别的酒好,喝多了容易头疼。老丈还是喝点别的?墨池翁听了笑骂道:“世上还有说自己酒不好的店家。也罢,那就来一坛梨花白吧。”其实墨池翁要是不依不饶定要喝那五粮液,这客栈肯定会遂了他的愿。不过人在旅途自然不愿生事,更何况他为人正直,素来看不惯以强凌弱,自然不会仗着一身武艺去逼迫寻常百姓。这一来二去,墨池翁便对那店小二口中的小少爷颇感兴趣。酒足饭饱之后,他唤来适才那小伙计。先赏了一角碎银,夸赞几句,接着便让其讲起自己家的少爷来。那小二得了赏钱十分高兴,见客栈掌柜没有喝骂,便立在桌前绘声绘色的讲述起来。
原来此间主人姓萧单名一个瑾字,是琅琊郡萧家的独子。要说这萧家其实也就稀松平常,既不是书香门第也不是官宦之家,只是一般商贾略有薄财而已。萧家夫妇出身微末,白手起家,一起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感情自然相当深厚。偏偏人到中年却一直膝下无子,两人为此整日愁眉不展。四处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家财差不多散尽也未有子嗣。正当两人绝望时,事情却峰回路转。有一日在进山烧香的路上意外遇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少年大概八九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萧家夫人一见之下便心生怜意,连忙吩咐下人将其救回了家中,又请了郎中为其看病。几经救治,少年终于醒转。问他家居何处为何昏迷在路边时,他又一问三不知什么都想不起来。派了人四处走访探查也没有任何关于这孩子的消息。于是萧家夫妇便认定这必然是上天对他们二人的垂怜,是天赐的礼物。便收养了这个少年当作亲生儿子,取名为萧瑾。萧瑾在刚醒过来的头两年从不与别人说话,总是自己闷闷不乐,有时还会自言自语说的全是一些别人听不懂的痴话。什么这里明明还是地球啊怎么时间不对了之类的。萧父听了几次便担心自己捡来的这宝贝儿子会不会脑袋有问题。后来似乎是在萧家住习惯了,萧瑾脸上慢慢有了笑容,也开始与别人沟通起来。这一来便显出他的不凡来。非但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就连商贾之事也是信手拈来。他家中本就经营一间小客栈,不过因为疏于管理,经营不善,甚是冷清。萧瑾见家中生计日渐艰难,便自告奋勇接管了客栈的生意。接手后酿造了新酒,做出新菜,重新装修了客栈里里外外。结果不出半年竟是生意兴隆远近闻名了。萧瑾顺势将客栈换了个名头一口气在琅琊郡连开了四家分号。听到这,墨池翁插言道:“既是有那陶朱公的本事,为何不将客栈开到京城去?琅琊郡终究格局太小。”店小二回道:“我们家少爷生性最是淡泊。他本就不喜商贾之事,只是看老爷为全家生计整日操劳于心不忍才开这如家客栈。莫说是商贾,便是状元我家少爷怕是也能中得。郡上几个老先生都对他做的诗文赞不绝口,抢着要收他当学生呢。而且少爷心性善良,开客栈挣了银钱,便在城中建了几所大宅叫做福利院,专门收留一些老弱病残。不光供其吃穿还真正交教了一些小手艺,让他们此后一生都能自己养活自己。“
店小二说着竟哽咽起来:“小人便是城中的乞儿,若不是少爷收留早就不知死在何处了。”墨池翁连连称善,又随口问道:“那你家少爷现在定是拜在哪个大儒门下准备金榜题名了吧?”店小二摇摇头说:”少爷不好利也不逐名,并不想读书做官。倒是对江湖武学兴趣颇深。他自己每日天不亮便到山中强身健体,对客栈中往来的江湖人士也总是格外亲热。为此城中几个老先生胡子都楸断了好些根。”墨池翁听罢哈哈大笑说道:“还真是性情古怪,老夫越来越想见上一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