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春天,申城市一中一如往年一样,开始了这一届高三学生的最后冲刺时刻。
学校大门的门头上,白字红底的大横幅上写着每年一换,却意思相近的标语。
“勇攀书山甘洒汗水放飞心中梦想,畅游学海敢博风浪誓教金榜题名!”
对于在整个申城市高考录取率排名第二的申城市一中来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一种等待着日出,却不知道日出之后会不会下雨的感觉。
一中,却排名第二。
作为把一中当成自己的事业,甚至是自己的全部的校长关礼来说,这句话是一个笑话。
关礼最想观看的,就是今年高考过后,市政府举行的典礼上,他代表一中去接过市长大人颁发的那个锦旗。
那个锦旗,代表着全市第一,那个锦旗,应该属于一中。
所以,看着自己办公室上面的一百天倒计时。关礼对着门后的镜子梳理了一下自己头上油光发亮的头发,扶正了脖子上面系着的蓝色领带,开始了已经持续七年的例行巡视。
是的,每年的最后一百天,关礼每天都会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去巡视这个校园,这个在他看来,属于他,且能为他带来功成名就的校园。
“关校长好。”
一路巡视过来,凡是见着面的,都会主动给关礼打招呼,因为他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正的,一把手。
关礼面目严肃的对每个跟他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之所以一副严肃的表情,是因为关礼并不喜欢这些人跟自己打招呼。
学校是什么地方?学校是学习的地方!
所以,关礼认为学校里面最美妙的声音,就应该是读书声。其它一些,类似于学生们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时的欢呼声,食堂里学生们跟厨师争执是不是应该多一块儿肉的吵闹声,甚至是学校广播电台里那些艺术生饱含深情的歌唱声,都不好听!都很难听!
在让关礼感觉越来越烦躁,却无法拒绝的招呼声中,关礼走到了高三七班的教室门口。
这是上午,高三七班正在上的是一节英语课。
应试教育最关心的,当然不是你将来到底能不能凭借这节课所学习到的英语,跟外国人流畅的交流。而是在一百天之后的考试中,你能不能作对那些教师们出的英语题。
教室里的学生是沉默的,英语老师关于语法的释义声,在不大的教室里,甚至产生了回响。
关礼很喜欢从窗户外面看到这种场面。
老师含辛茹苦的将自己的心血传播,学生们饱含深情的接受这薪火的传承。
多么美妙的一副画面啊,这才是人类不停进步的基石。
稍稍放下了一丝烦躁的关礼满意的点了点头,准备离开前往下一个教室,下一个也在进行着“薪火传承”的教室。
关礼行走的方向,是由前门到后门,一个教室靠近走廊的这一边儿,有三个窗户。
关礼在第一个窗户外面看到的场景,让他欣慰,在第二个窗户看到的场景,让他展颜,在第三个窗户看到的场景……
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会感觉到有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脏直接烧到了大脑?
关礼此时就是这种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头上喷的啫喱水,都有些定不住自己的头发了,或许在下一秒,就会一根根的竖起来。
怒发冲冠?
关礼没有带帽子,他的头发当然也不可能全部竖起来,虽然他的头发并不长。
看了一眼这间教室里,其他正在认真听课的学生们,关礼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暂时忍了下来。
怎么可以有这种蛀虫的存在?
所有不认真的学生,不是都已经在提高升学率的这种大目标的前提下,清退或者流放到十三班了吗?
为什么这种在最后的第一百天里,还在课堂上睡觉的学生,还能留在七班?
关礼告诉自己,不管他是这个学校里谁的亲戚,或者是市里的某位领导或富商的子弟,都要好好的整治他一番。
怕得罪人?
哈哈,关礼想到这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些他不敢得罪的人,不会让他们的子弟来一中上学的,因为一中在全市排名第二,他们有更好的选择。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关礼的火气在等待了十五分钟之后,并没有被还有一丝春意的微风吹灭,反而愈演愈烈。
因为那个学生,一直在睡觉。
老师讲课的时候他在睡觉,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在睡觉,同学们去上厕所休息的时候他在睡觉。
关礼觉得自己没必要看下去了,因为看起来,这个坏学生有可能一觉睡到放学,不管后面是不是还有两节课。
推开后门,关礼走进了高三七班。
高三七班的学生们,其实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站在窗外小半节课的校长。
很多人看到关校长走了进来,都老老实实的坐在的自己的座位上,随意的拿起了一本书看着,但是注意力,却一直跟随着关校长。
杜月生长的有些胖,所以哪怕这个时间并不是盛夏,他也会觉得热。
特别是这个时候,校长的脚步越来越近,而自己的同桌却依然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杜月生想要擦一下自己脑门上的汗,却因为校长的脚步越来越近而不敢抬手。
“你他妈今天怎么这么能睡啊?啊?啊?”杜月生在心里默默的骂着自己的同桌,虽然不敢擦汗,却依然非常义气的用脚在桌子底下用力的踩着自己同桌的脚。
“使劲!”
杜月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不是任何自己熟知的同学的声音,这是……校长的声音?
“我让你使劲踩,你怎么停下来了?”
关校长风淡云轻的声音在杜月生的背后响起,让杜月生感觉自己此刻踩也不是,不踩也不是。
这个时候还没有流行什么选择困难症,而且这场景实在也扯不上什么选择的问题。
杜月生不敢回头,也不敢把自己的脚从同桌的脚面上抬起来,更不敢擦自己额头上越来越多的汗水,双目无神的看着自己手里倒着拿的一本书。
五年之后进入社会的杜月生每当回想起这个时候,都会觉得自己非常傻,校长而已,又不是自己的老板,不对,是自己的老板又怎么样?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怕呢?
其实不止杜月生一个人在进入社会之后会这样想,很多人都会觉得自己上学的时候非常傻,为什么会怕老师呢?为什么会怕班主任呢?为什么会怕校长呢?甚至,怕学校的门卫。
在杜月生觉得度秒如年的时候,关校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对于这个学生的失望,而产生的怒火。
“嘭!”
手掌拍在桌子上的声音大小,和使用的力气大小有直接关系。
高三七班还在教室里的学生,此时并没有心情去思考,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种物理知识,也不会讨论拍出了这么大的声音,关校长的手掌,又受到了多少反作用力,会不会疼的问题。
他们都被吓了一跳,而杜月生甚至被吓的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然后立正不动。
窗外传来的其他班级的笑闹声,让此时的申城市高三七班显得更加的安静,教室里的学生,窗外看热闹的其他班级的学生,都非常的安静。
“嗯……”一道像是拉屎的时候使劲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显得非常的不和谐。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杜月生的同桌,那个叫做苏佑的学生,从课桌上面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睁开了那双茫然的眼睛四顾。
“什么响?谁车胎爆了?”苏佑茫然四顾的时候,也不知道是问谁,但确实问出了这个在平时可以让其他同学笑一个星期的笑话。
杜月生长得很胖,保持着立正的姿势本就非常的艰难,这时候听到这句话,冷汗更多了,因为他觉得苏佑是在问他,可他没办法回答,他不敢回答。
人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是不清醒的,反映在身体上的表现,就是眼睛的不聚焦。
苏佑茫然的看了一圈,却更加的茫然了。
自己这是?
还没醒酒?
“睡得香吗?”
一道非常冷漠的声音,带着不属于春末的寒气,吹在了苏佑的后脖子上。
苏佑听到这个声音,就感觉自己好像要打一个冷颤,这声音怎么么听得这么怨气啊?
随着苏佑回头的动作,不管是教室里面的学生,还是窗外的学生,都紧张了起来,这种场景,或许是高中时代,最刺激的场景之一了吧。
苏佑的头当然不可能一百八十度的旋转,所以他还转过了半截身子。然后他的眼睛,就聚焦在了那个,站在他身后,头发油光发亮,领带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身上。
“关校长?”苏佑的声音有一种青少年独有的飞扬,然而这种青春飞扬的意味,却不能让关校长原谅这个在课堂上睡到现在的学生。
“你还认识我?”
关校长的声音透着非常的冷漠,在他看来,这个被自己叫醒的学生,此刻并没有完全清醒,因为这个学生的眼神里,并没有其他学生看到自己的时候,那种紧张的感觉。
而是像同为成年人一样,相互平等的淡然。
“看您这话说的,我当然认识您了。”苏佑此时的声音,和关校长完全相反,透漏着不一般的热情。
“您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怎么的?今天来找我拼酒来了?嗝……”苏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打了一个完全没有酒味的嗝。
然而,包括关校长在内的所有人,虽然没有闻到酒味,但是都觉得,苏佑喝醉了。
而且,醉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