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杨蓟趴在我身边熟睡的样子。我的头有些晕还隐隐作痛,依稀记得昨晚迷迷糊糊被杨蓟拉扯回来后倒头就睡了。
我动了动快失去知觉的身子,不知道躺了多久,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可能是我几乎没有知觉的缘故,动作大了些,杨蓟感受到床上的动静,皱了皱眉,睁开了眼。
“嗯……先生!你醒了!”杨蓟看到清醒的我似乎很激动。
渐渐恢复知觉的我算是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应该是吹了夜风受凉得了风寒了。
“先生,你都昏迷一天了,吓死我了!”杨蓟端来一碗水要喂我。
我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竟然昏迷了一天啊,我这身子骨可真不行。
“唉,我这身子骨弱得要命,让你见笑了。”我笑了笑对他说。
“先生正值青壮之年,怎会如此不堪?”杨蓟忧心忡忡地问。
“读书读傻了呗。”我自嘲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结果就是我这样,荒废了身体啊。”
“先生不要这么说了,好好休息吧。”杨蓟安慰我道。
“罢了,你先去吧,这些天我不能给你讲学了,就找几个人教你些功夫,一则强身健体,二来也可以防身,千万别到最后弄成我这样。”我交待他道。
一连几天我都在房间待着,偶尔下床走动走动,翻一翻杨蓟放在这里的书籍。如果我没猜错,这间屋子原来应该是杨蓟的书房,图书典册堆了不少,但多半残缺不全,大概都是那些土匪强盗打家劫舍搜刮上山的,这些人没文化,才不管这些书册是否完整,只是难为杨蓟还能读得下去。
想到杨蓟,这几天也没见着他几面,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这倒不是我多关心他,只是他不来,我又不出去,没两天这山寨的人都要把我忽略了,有时候竟连饭菜都忘了送过来,让我只好有一顿没一顿地饿着。
正在心里抱怨着,屋外忽然传来乱糟糟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事情炸开了锅。打开房门,一下子就听清头领怒气冲冲的吼声,绝对已经动手了,我心想着。回身准备继续歇着,原本我就与这寨子没什么关系,又何必去关心这事,麻烦能少一点是一点。
可是接下来的声音让我停住了脚步,是杨蓟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倔强,“信是我让他送的,不关别人的事,父亲要打要罚冲我来。”
“我打死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畜牲,养条狗都比你强……”
我看着头领一鞭子要抽在杨蓟身上,忙跑上去拉住了头领的胳膊。虽然止住了这一鞭子,但头领一把把我甩在了地上。
杨蓟看到我被甩到地上,手脚并用地三两下爬到我身边查看我的伤势,我一下子成为了这里的焦点。
“八成是这书生唆使的……”有人说。
头领听到,立刻怒视着我,手里的鞭子时刻准备扬起。
我不想辩解,苦笑着等待在那里。
“把他俩关起来,看严了!”头领命令道。
话音刚落,我就被两个大汉架起来带走了。
“头领,还留着他们干什么,都是祸害……”
“蓟儿这小崽子一时被他迷惑做了傻事,还不至于杀了他。至于那书生,现在还不能动他,必要的时候他会是我们的护身符。”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杨蓟。我们被关进了一间土坯房里,地上全是柴草。
“我给官府送了一封信,说您在我这里,要官府有本事来救人,还附上了您的文书。”杨蓟靠在草垛上不紧不慢地说着。
“什么!”这话我听着都火大,更别说他爹了。我缓了口气,这是好事,我生什么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
“为了先生您啊,您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嘛,这回您可以风风光光地离开了。”杨蓟理直气壮地说。
我有些搞不清状况,他到底是哪一边的人?难怪他爹要把他往死里打,要是我估计也不差。
“不对,不是这样的,你老实说实话,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真的不敢相信他的话。
“为什么不对呢?先生待我不错,我也真心敬仰先生,帮先生一把有错吗?”他反问。
“你不是心中无父无母之人。”我斩钉截铁道。尽管几日相处下来我对他还不能完全了解,但凭借着他对我的态度言行,我知道他绝非一个无情无义的人,相反他十分缺爱,十分成熟,懂得去通过爱人来获得爱,他是个至情至性至善之人。
杨蓟沉默了,我也不是说话,等着他的反应,我知道我说中了,他会告诉我答案的。
杨蓟斜了斜嘴角,露出了一丝无奈,“先生说对了一半。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算得上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而杀死我父母的,就是刚刚也要杀死我的那个人。”
我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杨蓟眼中渐渐弥漫起的恨意,我竟想到了在书库看到的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史书传记。
“可毕竟他也养育了你这么些年,纵然有双亲大仇,也不至于置之死地了吧……”我尽力做着苍白的劝解。
杨蓟疲倦地笑了笑,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良久,他问我道:“先生,这次无论成败,杨蓟想请先生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你说说看。”我顺着他说。
杨蓟起身,端正严肃地在我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请先生最后出面调停,为山寨上下求一条生路。”
我有些愕然,这样的事仅凭我现在的身份怕是很难办到,但也的确如他所说,无论成败,山寨终究难逃覆灭的命运,要是能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从中斡旋,倒可能有一线生机,可那个人怎么会是我呢?
很快,官军就来到了山下,但却迟迟没有进攻的意思。我凭着自己弱小的存在感和灵敏的身手,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了原因。原来官府收到了杨蓟的信,知道我有难前来营救,却不知道如何进山,杨蓟并没有把山寨地图给官府,这才让他们投鼠忌器畏缩不前。
忽然,房门被打开了,几个人冲了进来。我以为他们要抓我去问罪,结果却把杨蓟带走了。
一连几日,房屋四周都被严密把守,我算是第一次感觉到我的重要性了。只是相比自己的一时激动,我倒是一直很担心杨蓟,自从他被带走,我就和外面断了联系,什么都不知道了。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轰的一下被撞开了,接着我就看到杨蓟一头栽在破碎的门板上,他的身后尽是那些大汉。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慌忙爬到杨蓟身边,扶他起来察看他的伤情。
“哼,怎么了,让他自己说!”头领冷冷地说。
“先,先生,”杨蓟受伤不轻,艰难地对我说道,“请……先生下山,为我们求……求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这……”我在脑海中飞快地梳理着思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败了,杨蓟败了,官军已经攻打上山了,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把杨蓟弄成这副样子来见我。
可我真的能担负得起他的信任吗?我想退缩了。我只是一个书生,一个自由散漫的书生,没有经历世事,没有出入朝堂,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纵然平日里我再怎么高谈阔论,再怎么书生意气,都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要我去做的时候我却真的还不如杨蓟这一个孩子。
“把那畜牲给我拖下去!”头领命令道。
“等一下。”我护着杨蓟,不让他们靠近。尽管我心里害怕,但是表面上依旧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让他们多少有些迟疑。这或许也是我天生的好处吧,别人一般是很难从我的脸上去发现我的内心波澜的。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头领厉声呵斥道,“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下山谈判,只有我们能活着,他才能有命!”
“你们要是不照顾好他,我就算死也不下山!”我嘴硬道。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头领怒道。
“那我们就同归于尽!”我斩钉截铁道。
“你……”头领咬牙切齿地瞪着我,“把这个畜牲带回他房间,给他上药。”
看着杨蓟被带走,我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但转而对上头领的一双怒目,我不由又绷紧了弦,我们两个的命,这山寨上上下下的命,都在我手里了。
山下官军营帐,我一身青衣见到了蓟郡郡守以及辽东国大将军魏航麾下偏将乐庭。
得知辽东国偏将领军的时候,我才明白杨蓟为什么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如果只是地方军,凭杨蓟的机敏聪颖,加上我给他指导过的几本兵书,坚持月余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辽东国的将军就不一样了,那多是从镇北将军燕宁那里选拔的,无论兵法阵战领兵经验,杨蓟都不是对手。不过还真是令人没想到辽东国那里居然派军来了。
两位大人见到我很是高兴,郡守大人一见面就嘘寒问暖地说:“先生啊,可算见着你了,你平安无事就好,辽东王可是非常担心先生的安危啊,这不,还派了乐庭将军带兵前来搭救呢!”
“多谢郡守,多谢将军。”我一一致谢道。
“既然先生平安归来,我这就发兵一举剿灭这帮无法无天的土匪!”乐庭将军整装道。
“等一下,”我拦住乐庭将军,“在下有一个请求,还望两位大人首肯。”
“哦?何事?”郡守大人问道。
“请两位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我施礼请求道。
“谁?”郡守大人没有听明白的样子。
“山上的匪徒。”我无奈道。
“先生,你……你怎么为匪徒说起好话来了?可是他们把你绑上山的啊!”乐庭将军被我弄糊涂了。
“说来话长,这件事有些复杂……”我把山上的经历一一道来,尤其是杨蓟作为人质的事情,以及我猜测的他如此做的良苦用心。我没有把握说服这两位大人,毕竟我位卑言轻,我只能尽力去打动他们,去探求一线生机。
两位大人听完,沉默了半晌,乐庭将军说:“这件事恐怕要禀告王上,由他决断。”
郡守大人却不同意道:“这件事发生在我蓟郡,幽州地界,理应上奏朝廷,由朝廷决断。”
我没想到两位大人竟真的听进去了我的话,不由顿生感激之情。
“先生是我辽东国的人,先生的事应归我辽东国管!”乐庭将军辩驳道。
“先生还未交接,就是朝廷的人,怎会归你辽东国管?”郡守大人争辩道。
眼看争执不下,我赶紧说道:“两位大人,两位大人且听我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保周全。”
两人瞬间都看向我,目光中充满好奇疑惑。
“我这里有一个处置建议,两位大人各自上书,请上面批准,若是都准了,这事儿不就定了。”
“那要是不准呢?”郡守大人问。
“大人请放心,上面一定会准的。”我平静地说道。
几日后,朝廷和辽东王的回复几乎同时到达。朝廷将处置权交给了辽东王,而辽东王只回复了一个准字。于是,按照我的建议,山寨上下都将被发配边关戴罪立功。
“一路小心。”我对杨蓟说道。
“多谢先生。”杨蓟没有一丝波澜地回道。
“谢什么,这都是命数。此次幸好是辽东王礼贤下士,看重我,同情我的遭遇,这才给了我一个面子。不然,恐怕就难说了。”现在想想,我还真的有些后怕。
“先生命好,有神仙护佑。”杨蓟微微一笑地说,面容却有些苦涩。
“得了吧,就你会说。”我打趣道,顿了一下,又认真地对他说,“不过,你这次可真的太过分了。”
“先生已经猜到了?”杨蓟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
“你说说吧。”我不买他的账。
“先生既然知道,又何必我说?”杨蓟不看我,转身反问。
“你也算是报了仇了,他们毁了你的家,却也将你养大,如今你毁了他们的家,也够了。”我不希望他心中一直记挂着仇恨。
“父母血海深仇,岂能这么轻易抵消?”杨蓟变了脸色,清冷的目光看的我心寒。
“没想到你的执念竟如此深重。”我幽幽道,他的怒意让我吃惊,但我已不想再多说了,多说无益。
“若不是这点执念,我怎能隐忍这么多年,我怎能有脸面做仇人的养子?先生,杨蓟无时无刻都不敢忘记这仇恨。”杨蓟有些激动道。
“唉,珍重吧。”我无奈道。各人有各人的命,这一丝执念对于他来说,或许是有好处的吧。
“先生珍重。”杨蓟行礼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