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的春天让人等得好苦,冰雪已经消融了许久,天气却依然暖和不起来。早在年后,关外冰雪完全消融前,我就已经受命重新开工建造石头城。现在,在这关外青山上,萧瑟的天空下,工人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江磊随我修习了大半个冬天,这时候已经基本可以帮我分担近半的工作了。小小年纪的他,坐在石块垒起来的高台上,有模有样地勾画着那些图纸,认真仔细地为工人们讲解每一处的要点,颇有一副工匠大家的气势。
而我呢?绒帐暖炉,淡茶简卷,惬意地半躺在榻上,只偶尔透过半掩的帐帘缝隙中瞥一眼外面的情况。这不是我故意要怠工,而是因为这可恶的寒冷天气,让我浑身难受,不得不才躲入这绒帐中避寒取暖。
王上知道我有这病,本不愿我来,但是工期实在不能再拖了,我也知道这事关重大,非是儿戏,这才坚持继续留在这里监工。
为了以防万一,准备与匈奴交战,我改变了原先的计划,不再继续修建王宫,而是先修建好下三层的军营,这样一来备战,二来可以把工程物料囤积在这里,即使有什么情况致使无法从关内输送物资,这里的工程也不会被迫中断。
心下默默地算了一算,匈奴那边也应该动起来了。我拿起枕边的那张黄帛,这是刚刚齐飞命人带给我的,据宋栩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匈奴各部落已经动作起来,正在朝单于庭集合。自我离开辽东到这关外,宋栩就再次跟随那位老探子去了匈奴,并不断地传回匈奴方面的情况。
如果我没有料错,既然匈奴左右贤王都朝单于庭集合,那么他们的目标必然就是雁门关。辽东虽然可以松一口气,但是一旦燕宁的铁骑被调走,辽东局势依旧危险。北边,不只有匈奴,还有乌桓、鲜卑这些同样觊觎边境的外族,无论他们哪一个,对于辽东来说都是大患。
天授九年四月中,匈奴各部会于单于庭。五月,并州边境出现匈奴轻骑,并大肆骚扰掠夺并州边境,雁门关告急。
五月二十九日,燕宁接令,率十二万铁骑前往雁门关,留三万铁骑在辽东,其余各部人马依旧各守地方。
六月末,匈奴主力急攻雁门关。史书记载,这一战,雁门关守军直战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当燕宁赶到时,雁门关已是一片血海,连城墙也尽被鲜血染得紫黑,地上、墙上都是夹杂着血肉的尸体,有的身中数箭,有的被长枪钉在墙上,有的被刀剑砍得尽是豁口,有的则早已面目全非成为一滩肉泥。这便是雁门关血战。
幸而燕宁及时赶到,在地方守军的配合下,才把匈奴军撵出关内。
七月一日,燕宁击退匈奴,驻扎雁门关。
七月初,雁门关战报送至洛阳,武兴帝阅后大怒,即命白虎军前往雁门关协同燕宁军追击匈奴。
七月中,燕宁军与白虎军出雁门关,分兵两路,左右包抄单于庭。
八月,燕宁到达单于庭,却不见一个匈奴人,断定匈奴人早已转移,立即知会白虎军,并返回雁门关。
八月末,燕宁军回到雁门关,却不料雁门关再次遇袭,燕宁和白虎军留下的共五万人只余七千,雁门关再次沦为一片血狱。
九月,白虎军迟迟未返回雁门关,燕宁派出数路人马查探白虎军下落都没有结果。整个九月,北方边境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怖氛围,时不时出现的匈奴轻骑更是为此划下了一道重重的惊惧裂痕。
燕宁军闭关不出,沿境诸关隘纷纷效仿,坚守不出,汉军士气急剧下滑。直到九月末,关外一路人马带回消息,说在西路大漠发现大量疑似白虎军的尸体。这些尸体大多已成白骨,只是都还穿着汉军的甲胄。数万森森白骨堆积在一片血红的沙海中,那场面极其可怖。
燕宁亲率一小队人马,沿途隐匿踪迹,来到那片沙海,以确认消息。苍茫的天空中,烈日当空,阳光直刺得人睁不开眼,鹰鹫盘旋在这片赤黑的沙海上,不断地发出凄厉的长鸣。热浪滚滚,脚下升腾着一阵阵的腐臭,即使所有人都用湿布掩住了了口鼻,可是还是有人吐了出来。
滚烫的铁甲下,是湿热的白骨,表面布满了划痕、啄迹,血肉早已消弭在这焚烧的空气中,只留下斑斑的黑渍证明着他们曾经都是有血有肉的铮铮铁汉。
燕宁一颗热泪滑落,还未待滑下脸颊便已干涸。她的手上,黄金制作的白虎军大将令牌散发着耀眼的金光,曾经叱咤九州的白虎军,如今却葬身沙海,尸骨无全,该是多么可悲可叹又可幸。
风浪吹过,流沙簌簌地滑落,不断地掩埋着这沙海中的亡灵。那窸窣的声音,那阵风的呼啸,仿佛就是他们不甘的呐喊,那歇斯底里后弥留的呢喃。
战争无情,战场残酷,但这不意味着我大汉千万热血男儿畏战,匈奴坑杀我数万英杰,欺人太甚,此仇不报,如何慰藉这数万魂灵,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烈烈忠魂?
十月,皇帝接到雁门关急报,知白虎军全军覆没,唯有留守雁门关的一营幸存。皇帝亲率百官于邙山设灵坛祭拜,并调回那一营白虎军。
我看着手中一封封齐飞转抄过来的密信:单于庭早在四月就已经开始朝北海转移。单于庭内留守着匈奴精锐,匈奴主力没有跟随单于庭一起转移,不知去向。单于庭到达北海后,大单于和左右贤王都没有出现过,单于庭目前由大祭司主持。单于庭内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人,但是这是宋栩的感觉,老密探并没有发觉,宋栩以防万一还是记录了下来。单于庭开始抓捕、驱逐汉人。老密探被抓,宋栩在老密探的保护下逃脱,目前寄住在北海边缘的一户匈奴人家,由于他有一半匈奴血统而未被驱逐。单于庭内汉人密探尽皆丧失,宋栩根据老密探的遗言搭上匈奴内部密探。匈奴将有大动作。
从四月以来的密信看,匈奴对这次南下出其主力却未出精锐,移其单于庭却驻军留守,那些让宋栩觉得奇怪的人,密探们纷纷被抓,这一系列怪异的表现所产生的巨大疑问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结合雁门关方面的动静,可以明确的是,汉军主力一直都没有和匈奴主力交战。白虎军那一战绝非匈奴主力所为,在匈奴军背后一定还有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着他们,而且这股力量或许十分不稳定,以至于匈奴军还需要分其精锐留守单于庭。
虽然不能确定匈奴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就目前的战事发展,匈奴军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而相对地,在白虎军覆没之后,汉军虽然处于弱势,可为了大汉颜面,为了边疆士气,我们必须需要一场胜利,皇帝陛下必定会继续出兵寻找匈奴主力决战,首当其冲调用的就应该是燕宁军。同时,至关重要的,燕宁军却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他们是北疆支柱,一旦倾倒,整个北方就会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所以如何抉择,如何作战,将关系到大汉存亡。
如果我没猜错,陛下必然会调玄武军前往雁门关换防,命燕宁出击匈奴,同时,陛下还一定会派一个人前往相助燕宁,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太常卿司马青云。
十月末,燕宁出兵沿北境巡狩匈奴轻骑,并打探匈奴主力下落。然而匈奴主力一直处于运动之中,难以确定其所在。
十一月初,北方渐冷,粮草物资告急,燕宁遂回守雁门关,按兵不动。
整个冬天,匈奴方面毫无动静,就连宋栩也再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这让我十分不安。除了他的生死不明,还有就是他的最后一封密信仅有的七个字:匈奴将有大动作。可是到底是什么?如果按时间来看,很可能是指白虎军一役,也可能是指第二次雁门关血战。可我又总觉得不是。如今燕宁退守,再加上玄武军,一个稳扎稳打,绝不冒进,一个长于阵战,雁门关外的草原最利于其布阵坚守。如此,雁门关几乎牢不可破。那么,匈奴军的下一个目标就会是——幽州!
想到这里,我立刻传信给魏航,要他抓紧训练新军,一定要赶在明年春天能用得上。
天授十年初,石头城王宫已经初具规模,王上便移驾到了这里起居。我上《石头城赋》一篇以贺:
悠悠青城,载岁载工。殿台亭阁,赤柱流红。砖道木廊,车马轻风。银铃妙珠,翠玉雕栋。山承层檐,路转千回,走石阶而换日,步长桥而落霞。狐见而欲窃,雁过而忘返。停车而山水静,起驾而雷电鸣。袅袅炊烟起,杳杳火云烧。春无雪而檐飞瀑,夏无阳而水携风;秋高气爽,冬暖融凉。婉抚雪兮吹白羽,追流琼兮踏碎玉。四时变幻,层无定疆。军在下而王凌上,民散而有边墙。前营后帐,有屋有房。居天宫,揽天阁,踏云桥,垂首而知天下,安坐而化万方。
惜洛都依山傍河,坐平原而难望九州。虽城郭千里,户籍万家,商户繁荣,然只可诸侯来朝,而不能进战退守。悲长安八关金城,沃野遍布,进可威山东,退可震中原,却遭蛮族所破,几经战火。无论襟山带湖,披关御野,唯兵强将广可安天下,唯文贤武德可治万民。
......
城起坚石,赖众工齐力;宫矗青云,依子墨匠才。旌旗飘舞以迎王驾,众臣俯首以贺宫成。
然而,这个新年已然不似去年一般热闹。尽管大家表面上仍旧喜笑颜开,但是无形中一种充满危险气息的紧张氛围早已笼罩辽东,每个人心中多少都有些担惊受怕,无不慌张地等待着匈奴军的出现。
年后不久,新的军报传来,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封军报不是关于匈奴的,而是乌桓、鲜卑等辽东以北的外族正在集结,似乎有南下迹象。
这与我当初的设想一致,匈奴果然联合了这些外族准备南下攻幽。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战竟拖了快一年,匈奴在雁门关滞留的时间太长了,这并不像是他们一贯的游击战术。并且,匈奴主力现在到底在哪儿无人知晓,这是我最担心,最无法把握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