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初升高自主招考之前，大华外国语学校像一个稳操胜券的猎人，会到华城排名前十五的中学初中部，以免费招生为诱饵，不经过考试，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特招初三年级学习成绩排名前三，以及在全国奥林匹克竞赛中获奖的特长生。加起来在八十名左右。这据说是惯例。我恰好被猎获了，我初中三年保持学习成绩第一，还获得过全国数学奥赛一等奖。
“我宣布一个好消息，项宜同学，”班主任笑开了颜，慈眉善目望了我一眼，像宣布一个获得世界大赛冠军一样，拿捏着语气，高亢地说：“被大华外国语学校录取了！三年学费全免！一年一万五，三年四万五！大家鼓掌！”
全班掌声如雷，夹杂口哨声，跺脚声。
没任何笔试面试，连“please introduce yourself”都没有，只从校长处看成绩排名，不征求个人意见，让班主任告知一声，我被录取了，这真够窘的！我是一只不会说话的优良马铃薯吗？
“人家是名校嘛，就像大牌导演张艺谋，名气实力摆在那儿，没听说哪个演员，被邀请后，拒绝出演他导的电影，你不会放弃这次机会吧？”同桌悄声问我，目光亮晶晶的。
我当然不会。不过云里雾里罢了。大华外国语学校给了一个大蛋糕，上面装点了各色水果还有奶油软糖，加上超一流的造型和绚丽的色彩，对任何学生而言，抗拒是非常艰难的。我一个穷家孩子，到这个号称贵族学校的地方去读书，如果交费，肯定读不起，想都甭想。可三年学费全免，如果不读，哪绝对是脑袋被门缝夹扁了，理由只有一个，华城百分之九十九的初中生，挤破脑袋都想读大华外国语学校的高中，因为近几年的省文科状元基本上都出在大华外国语学校。而它自主考试，录取比例还不到百分之一，一万名学生报考，录取大概在六百名左右。
由此来看，对我们这种推免生，大华外国语学校录取时，架子是大了点儿，不过尚在可原谅之中。没点架子，能展现不一般吗？
“你算是半只脚跨进重点大学了，努力点，清华北大不是问题”，接下来的几天，教我的老师们祥林嫂一样重复着这句话，次数多了，似乎我中了头彩，不请客吃饭说不过去。我父母想必也听够了类似的话，实在受不了，便在华天大酒楼订了个包间，麻将桌卡拉OK一应俱全，桌子上假山喷泉，碗筷流光溢彩，显得无比奢华。我初中的校长主任各科老师们在这里吃喝玩乐，高兴够了，再拉着我嘱托一顿。那是打我记忆以来，我家置办的最豪华的一次酒席，我爸一圈酒还没敬完，就喝醉了，踏着八仙步，跑了洗手间恸哭不已。而我母亲，送走了老师们，打包带回食物，全家整整吃了一周。
报名当天，我爸用自行车捎着我，老早上路了。我家在东门，离学校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当时北一环还没建那么多天桥立交桥，路也没整宽，老远看得出大华外国语学校附近堵车了，前后左右各绵延一公里多。我路过的两个十字路口，都是车辆相互别住了，跟势均力敌的斗牛一般，谁也不让谁，纹丝不动。路人议论说全是送学生到大华外国语学校上学的名车。我从没见过如此多的车辆堆在一起，感觉这个世界属于机器车辆了，人不过是这些物的配角。一旦物要造反，人几乎失去控制的能力。
三四个交警跟疯了似的打手势，脸颊上密密的汗滴，打湿了黑漆漆的柏油路面。因为所有车辆不听指挥，兀自鸣叫着，跟扑食的鸡鸭般在有限的空间里挤来挤去，一时间，喇叭齐鸣，车头浑撞，路面成了一锅沸腾的八宝粥。有的家长察看前头没松动的可能，找个靠边的空隙打横了停住，熄了火，带着孩子步行朝学校走。我看到有个鼻梁挺直的年轻交警挺帅气，气冲冲跑过去贴罚单，把罚单拍到车窗上，低头一看牌照，赶紧把那张罚单撕下来，贴到另一辆车上，结果另一辆车里有司机，这时喝了一句“没长眼呀”，交警脸红了，只好再次从车上讪讪地撕下罚单，用力捏成一团，使劲朝路边垃圾桶扔去。
想必这是本区交警一年中最窘的一天了。
这时候，自行车的好处一览无余，如一条摇曳摆尾的蝌蚪，欢快地在进退不能的豪车中穿行。
校门口站了两排穿戴整洁，胸口红领巾鲜艳的同学，一见我和父亲推着自行车进来，而且自行车漆皮斑驳，有些年头了，带头的有些犹豫，不知道阻止我们进入，还是迎接，还是一个大眼睛的女生聪明，看了看我校服，带头喊了声“欢迎新同学”。其他女生赶紧跟随，但声音参差不齐。我想这些是我的学姐们了，大晒天的，满脸黏汗，身上味道好不到哪儿去，还站得笔挺笔挺的，果然是训练有素。
校园里花团锦簇红气球冲天，特别是横竖交加的两条红布底子的标语，像新娘的大盖头，红艳艳包裹了大半个教学楼。一条上书“恭贺我校2008届同学柳莺以723分荣获省文科状元”，另一条是“恭贺我校2008届学生马凤娇以699分荣获省理科第四名”。交叉点为“2008”。许多家长一进校门，朗声读出这两条标语，有些摇头晃脑，陶醉其中，然后看一眼自家的孩子，眼中满是期许之意，恨不得明天是状元后天是宰相什么的。
校门不远的通告栏里，密麻麻围了几层家长。我爸以为有什么通知，拉着我挤进去。原来是光荣榜，上面顶排是状元榜，张贴着大华外国语学校自更名以来出现的七名文科状元的十二寸照片，一个个踌躇满志高高在上；接下来的两排，是全国奥林匹克竞赛中获一等奖学生的照片，一个个意气风发牛气冲天；再下一排，是在全国各种才艺比赛中独占鳌头的照片，一个个风姿翩然精神拌擞；最下面两排是考入清华北大的照片，因为人数多，照片放小了，密密的，连名字都看不清楚。我仔细看了七名状元下方的文字介绍，哪一级的毕业生，什么时候当状元，现在干什么。有在哈佛剑桥之类的大学里攻读研究生的，有工作于世界顶级金融机构的，果然如启明星般耀眼。大华外国语学校的确很凶！能进这样的学校读书，是机会也是挑战。虽然我觉得，光出文科状元，不出理科状元的学校算不上最好，但这时情不自禁地升起一个念头，大华外国语学校的第一个理科状元为什么不能是我呢？这个念头电流一般躜过全身，心里跟装了电泵样急遽跳动起来，我偷偷看看其他人，双颊发烧，似乎贴个鸡蛋也能烫熟。
当时的我，一门心思想考好！我觉得我考好了，父母脸上有笑容，有光彩，有期待，同学们也会用敬佩的眼神看我，老师更是宠爱有加。我喜欢这种暖流包围、涌动全身的感觉。不过我很快发现，在大华外国语学校，并不是这样。而且到了最后，我理解到一个人，考高分并不意味着成功，品格的铸造、素质的培养、性格的完善等，更是成长中的必不可少的营养品。这是后话。
教学楼大厅里，电子屏幕上显示出报名的流程。有几个家长讨论交赞助费的事，有个脸颊上肉团要滚出来的家长说：“十五万，我交了十五万，光赞助费，还不包括一年一万五的学费，如果加上生活费，零用钱，这个高中，没有五十万，绝对下不来！”另一个不停朝嘴里灌矿泉水的眼镜家长说：“我家孩子就差三分，交了六万，你算算，一分两万，这分数，倒比金子贵了！”另一个公鸭嗓子的家长接过话头说：“可就不，现在一个状元多赚钱呀，去年的省文理状元，学校给每人奖励三万，一家房地产公司，给每人一套市值一百多万的房子，据说其中一个被香港大学录取了，还有五十万港币的助学金，你说说，这分数不是钱是什么？普通人家一辈子能赚一百万不？有这么个儿子，当父母的可就大赚了！”
成年人就是铜臭！我不屑地撇撇嘴，状元，岂能用金钱来衡量？
“现在全国所有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杂费全免，要是所有教育都免费，当家长的心里头也就踏实了……”有个家长悲天悯人地打量着楼道里摩肩接踵报名的学生家长说，“高中虽然不是义务阶段，但这个学校收费，也忒高了……”
反正我是免费的，我有些沾沾自喜。考高分真有用。
我爸发现这帮家长中有一熟人，赶紧冲过去打招呼。这个人叫蒋志高，是我爸上班的洗浴城的董事长，望着别的家长高谈阔论，在一旁只笑不语。他儿子也是今年的高一新生，独自到班上报道去了。我爸兴奋地把我拉到蒋志高前面，拘谨万分地介绍，然后又不着边际地吹嘘我的数学才能：
“我家宜宜，两岁对数字表现出极大兴趣，三岁不到，会背九九乘法表，六岁能心算八位数的除法，十岁学习微积分……”
“了不起了不起，可比我家小儿强多了。我这三天，为小儿初升高的事，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分数差一大截，可又想读这个学校，这里不是搞外语小班化嘛，他想读两年，外语学好了，到国外留学。可这所学校不好进，分数不够只好拿钱来凑，还得有人说话才行。你看嘛，孩子上学，就是场没有规则的游戏，腐败与不公，让孩子过早地体会到了，悲哀的是，作为父亲的我无能为力，只能以腐败对付不公。”
当时蒋志高勘破似的语气，让我对他大为好感。我觉得这个董事长倒也坦白可亲，他儿子应该蛮幸福。我爸没怎么听明白蒋志高所说的话，跟往常一样，一个劲地点头应和着是是是。我看了看我爸，张大嘴弯着腰，脑袋跟鸡啄米一样点动，觉得真卑微，我日后考上状元，读了名牌大学，进了世界顶尖的企业，赚了大钱，一定让我爸挺起腰来开心活。
我爸替我去几个处室办理入学手续，我找到上课的教室，碰上了班主任，叫张振中，矮胖矮胖的，留两撇八字胡，抱花名册站在门口。一听我报上名字，他笑眯眯的眼睛快成一条缝了：“你就是项宜呐？早听说你了，去年数学奥赛一等奖获得者，我们市里只有四个，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有一个能到我们班上。日后你可为班上出点力，带动大家把学习搞好。尤其是你的数学特长，要进一步挖掘！”
我一阵热流，又觉得窘，这个尖子生扎堆的学校，怎么会以我为标杆了呢？
那天，我感觉我脑汁，不断在升温在沸腾，至少达到了一百摄氏度。
新同学
因为今年又出状元，学校打算扩招，教学楼容不下，只好赶工加盖一层，多修十几间教室。我们教室就在新加盖的第七层上，707，楼道里好多工人正粉刷墙壁，装饰材料的味道异常刺鼻。教室里三个人，一个埋头看书，是黑脸皮的男生，像年轻时的包公，有俩女生靠窗站着，正窃议什么。其中一个瓜子脸粉嫩粉嫩，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明亮而清澈，笼件宽松的淡绿色线衣，一笑两个酒窝，又乖又漂亮，典型的华城美女；另一个身材稍胖，脸面宽阔白净，大嘴肥厚，一身kappa休闲装，冲我招了招手：“又一个新同学来了！”
我冲她俩一笑，走过去。瓜子脸女生向后捋了捋自己的垂肩秀发：“日妈的，这破烂学校，到处是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还收那么贵的学费！”
这么漂亮的女孩，说脏话如此肆无忌惮，实在大开眼界。从小到大，老师教育我们五讲四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看样子她还需要加强教育，完全是个小阿飞口气嘛！不过我同意她的话，学校收费太贵了，刚才门口众多家长谈论赞助费不说，好多亲戚听说我到这里来上学，先问学费能拿得起吗？生活费能供得起吗？虽然我是免费，比正常考试进来的少交四万五，但想到日后住宿费生活费等等费用，我还是有点紧张。我知道我父母一直紧巴巴地过日子，一个钱恨不得掰两半花，加上母亲生病，欠债不少，提起钱来，我老感觉心头压了一座山。这也是我起初想读九中的缘由，九中也是名校，公办的，杂七杂八的收费相对较少，离我家也近，但父母不让，因为九中这几年，高考成绩在走下坡路，父母老用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供出来那句老话，让我坚定到大华外国语学校读书的决心。
虽然大华外国语学校这些年声名如日中天，可我总觉得它不是华城最好的高中。正如北京有北京四中、中国人大附中、北师大附中，上海有上海中学、育才中学、上海市六十中学，天津有南开中学、育才中学一般，在我们华城，也有几所老牌的全国重点中学，其中华城一二九中最为著名。大华外国语学校声名鹊起，那是后来的事，在这之前，一二九鼎足三分，当之无愧地成为华城的中学教育的巨擘。特别是九中的理科，一直以注重学生的个人探索和创新精神名闻于世，学生在世界科技大赛中屡屡获奖。我挺想成为一名有探索精神的人，而不是死啃书，成绩好却毫无创新意识。目前有些走岔。
“你初中是在哪儿读？”看我神不守舍，脸面宽阔的女生问，“她叫孟婷婷，我叫白娴棠，我俩初中在一个班，高中也分到了一起。”
“罗家湾中学，我叫项宜。”
“罗家湾中学，也好呢。刚才我看到你跟一个男人走进了教学楼，那是你爸吗？他是干吗的呀？怎么穿的是工作服？”
“嗯，是我爸，他在洗浴城里当搓澡工。”我尽量不卑不亢。
“搓澡工？哇，给别人搓澡的，不会吧，你可真会开玩笑，搓澡工的女儿能读得起这个学校吗？”白娴棠跟听到蜡笔小新自杀了样，惊叫着感叹。
“你脑壳有屎！”孟婷婷瞟了白娴棠一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英雄不怕出身太淡薄，你到底读过书没有？一天光听你惦挂帅哥帅哥了。”
“嘿嘿嘿嘿，叛逆期，我不就多了点春情吗？你看那黑脸蛋扫帚眉……”白娴棠指着那名孤零零靠墙读书的黑脸皮男生说，“敢情冲状元奔呢！”
“书呆子一个，看什么，走，吃饭去！”
孟婷婷和白娴棠约我，一同去食堂吃饭。
本来我爸等我一起回家吃饭。可我不知什么心态，想把我爸支走，跟她俩多待一会儿。于是给我爸说了一声，让他先回，我这边班主任还有事。我爸叮嘱我一通，推上车子，满面兴奋地离开。
从教学楼到食堂，有一条绿色小径，绕着塑胶大操场蜿蜒。我们仨没绕，直线穿操场而过。阳光明朗，好多男生在篮球场上打球。我们边走边聊，还不断打望球场里的男生，正兴奋时，一只球飞速朝我们射来。说是迟那是快，我一把推开前面的孟婷婷，自己却无法躲避，橙黄的球体像太空里飞速运转的行星，沉闷地撞上来，在我脸颊重重咬了一口，又快速弹了回去。我眼前猛然一黑，金星乱冒，脸颊像被铁烙过，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我感觉半边脸迅速在发酵肿胀，摸上去木木的，不像是我的。血腥的味道涌到嘴边，牙根出血了。我用力朝外“呸”了一口。那应该是一口血沫子。
“球失控了。”一个飞身前来捞球的男生看也没看我，对着空气自顾说，“从篮框上弹出来的……”
他话还没完呢，我冲前一步，一个耳光扇过去了。这是下意识的举动。疼痛，让我失去了判断力和控制力，成为一个点爆的炸药桶。
“哇——”还没等该男生喊出声，白娴棠先尖叫起来，“小搓搓女，这么帅的帅哥你也要打，你到底长没长眼睛啊？”
那男生摸了摸脸，低头看了看我吐的血沫子，什么也不说，弯腰捡起篮球，双脚一使劲，跳起来投球，篮球划过一道弧线，稳当当地射进篮框里。我左眼受了影响，疼得睁不开，只能看到一个修长的模糊的身影，鬼魅般活动。
稀散的鼓掌声，白娴棠尖声叫好，然后听到有男生喝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