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
激情呐喊也罢，滥竽充数也好，我的中学教育生涯终究结束了。
现在我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被外界看来体面的、光彩的、舒适的生活，而我，深夜聆听自己跳动的心脏时，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对我而言，就像沙漠里找不到水源一样，缺了一种致命的东西。
古人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何必年年呢，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已大有不同，一翻开报纸，触目惊心的旦夕祸福。这个世界亘古以来，没如此高速运转过。瞬息之间，一些习以为常的事物和行为不复存在。现在每当我吆五喝六，嬉皮度日时，突然想到我曾经教书的日子，那满手满袖子的粉笔灰和讲台下密压压的人头，思绪不由得飞向远方——那深邃的宇宙，浩淼的星空……
这当过教师的人呐，说实话有些贱，干了些日子，就对讲台和学生有了感情，这感情的藤蔓会怎么也扯不断，老挂念起一些令人怀念的面庞来。
很多年之后，我会忘却大多数的学生。记得我在最后一节课跟学生们说，以后千万别问我一个问题：猜猜我是谁。因为我知道一切终将会忘却。大多数学生会忘却我，就像我现在忘却了不少老师一样。然而，唯一不会忘却的是：我曾经是一名大华外国语学校的教师，我曾有过一百多名活泼灵动的学生。这是植入我头脑的芯片，一打开，记忆会自然浮现出来。此时，渺小如我，无暇顾及有关关教育的宏大叙事，唯有与我有关的教学片段奉之于各位——
My Heart Will Go On
师大有一座湖，那湖你可能在梦里见过，湖水碧透，清波微漾，几簇层层紧挨的荷叶，裙裾般飘摆着，零星点缀其间的荷花，跟新娘子似的，欲开还羞却惊人的漂亮。四围垂柳成排，古老参天的香樟树，白桦树，大槐树等，都在不远处为这座湖站岗放哨。透过绿蒙蒙的烟丝，整座湖就像一个一尘不染的梦想，在你没遇到它之前，早就安静地躺在你的心底。
湖畔多的是捉耳低语的情侣，卷着书本念念有词的学子，耄耋之年白发皓然的退休教授，还有特意来拜访的游客，在湖水沉静的瞩目中，人和物恰到好处地溶解成湖的一部分，变得安静、柔和、敞亮，像刚刚经历一番狂风骤雨，这时彩虹斑斓斜照相迎一般。
我经常看到一些衣冠楚楚或小腹便便的社会人士，老远地停了车，步行到湖边，往往是独自一人，寻一块被湖水洗刷干净的石头坐下来，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望着湖心，目光迷离，甚至到星空璀璨，皓月当空。
当然也不乏居心叵测的暴发户或不良权贵，无所事事地在湖边猎艳。师大是个美女集中营，不知道是招生人员故意挑的，还是上天有意组合，只要身在师大，你就感觉周围有太多青春美貌，令男人心乱意迷的女生。不少女生在轰隆隆的物质列车驰来时，跟受惊吓的兔子样，窜来窜去，窜到了将近中年的暴发户或权贵之怀。这样的组合多了，于是师大的湖边，温情脉脉的树荫里，有的是想捕获兔子，或等候兔子撞过来的人。
最初见到林校长时，他一个人在湖边，背着手，游目驰骋，绕湖一圈后，他又站在了我的身边。从这儿观湖是个最佳切入点。当时湖心的荷花绽放的并不多，一片片荷叶铺展开来，像故意遮蔽底下那部分水域似的。林校长找块石头坐下来，扶了扶眼镜，默默观湖，同时不忘瞟一眼湖边的人们。那是下午两三点，有点闷晒，猎艳寻兔子的人少，大多是休闲看书的学子，几对情侣在树荫下偎依着睡着了。林校长掏出随身携带的镜布，取下眼镜认真擦了擦，还呵了一口气，似乎打算更清晰地看到这片美丽的地方。这时，一个身着荷叶边粉黄色背心、长发连同五彩裙裾飘扬的窈窕女生，抱着几本书，低头从湖边走过，嘴里哼着首英文歌曲。林校长看到了，赶紧戴上眼镜，眼光就跟磁铁吸定了样，一直粘贴在对方身上。那女生带着一股苹果味的幽香，飘逸的五彩裙裾和简约时尚的滑板鞋之间，有一段比莲藕还白嫩的长腿，轻碎地从林校长眼前经过。林校长目送那女生迈入一条石板小径，恋恋不舍地站起来，似有追随之意，发现我睨视他，突然愣了愣，着意掩盖似的问我，那女生是哼什么曲子。
“《My Heart Will Go On》”。
“没中文名字？”
“《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翻译过来叫《我心永恒》。”
当时我不知道他就是大华外国语学校的林宣民校长，我只看到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挺藏青色西服的中年男子，面庞清隽，若有所思却心怀图谋。我想他即使长相文雅些，也掩藏不了寻兔子的居心。
“你是师大的学生？”林校长又摘下眼镜来擦。
我扬了扬手中的书：“文学院的。”
他跟我套近乎似的，坐到我旁边的长条石凳上：“刚才路过的女生，是哪个学院的呀？”
嘴脸露出来了。假模假样的老狐狸。我不屑地打量他一眼，揣测着他的实力。看上去，他不像是个大款，来湖边的大款，不是脖子上套条粗黄金链子，就是身后跟一两个毕恭毕敬的随从，当然也有那么一些衣着极为简淡像老农民的大款，来湖边的目的不是为了美女，相反，有可能是躲避美女们的纠缠。他也不可能是大官，大官那有这么长时间不接一摞子电话呀。我看林校长斯斯文文的样子，开口“同学”而不是“小兄弟”或“老弟”、“哥们儿”，如果算不上知识分子，那么多半是在官场上察言观色小心翼翼伺候领导的文职人员。
我说：“师大美女多了，你说的是哪个呀？”
“刚才路过的，就是高个头，长得有点像林青霞的那个。”
“我没怎么注意，下次你看上哪一个了，提早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好记着呀！”
他听出我话里的揶揄，嘿嘿一笑，说校办公楼朝哪个方向走呀，我到这里迷路了，师大现在到处修高楼，一年一变样，都快辨不出过去的样范了。
“你也是师大的？”
“83届毕业的，师大百年校庆的时候来过，最近来的少了。”
“这次专程到湖边来观赏美色？”
“不，来招聘老师，人太多了，挤的厉害，我就出来转转，走这儿来了。”
“你是什么学校的呀？”
“大华外国语学校的，我是校长。”
我心里猛然投入了一块巨石，愣怔了一下，立即泛起波澜。大华外国语学校在邻省一个生存环境诗意的首府城市，原本叫华城四十三中，改名为大华外国语学校之后，英语小班教学，特色卓著，教学成绩节节攀高，最近十年内连出六个省文科状元，一个市文科状元，名噪一时，华城一枝独秀，被称之为“状元学校”，风头大有盖住华城老牌重点一二九中之势。师大学生挤破脑袋都想进这所学校。
据说进大华外国语学校当老师，第一关是做高考题，跟参加高考一样，在规定时间里做一套高考模拟试卷，上120分，得分高者入围；接下来口试，评委们提问，你来回答，其中有评委用英语提问，你必须用英语回答，所有评委满意了，才能进入第三关试讲环节；试讲是真刀实枪面对学生，短短一节课，你要把一生的功力综合展现出来，而且每个环节要拿捏得十分到位。
这个难度很大，因为试讲给出的课文，一般高难度而且有些刁钻，学生不容易理解。试讲老师不仅要把知识点、难点、重点像搭配中药一样有机地融入，还要添加一些适合学生胃口的佐料，让他们开心地吃下去，觉得吃这药不苦，挺甜，对口味，还想吃。说通俗点，就是能抓住学生兴趣，调动学生的参与性。试讲一般由成绩在班上前二十名学生打分，分高者胜出，胜出者可以跟校长面谈，提要求讲条件了。三轮胜出，如果你职称高，资历深，专著多，你尽管狮子大开口，物质方面大华外国语学校绝没有不能满足的。
大华外国语学校近几年倾向于招有工作经验和职称的中青年教师，喜欢用高薪来挖其它学校的墙角，特别喜欢挖特级教师。据说华城三十一个特级教师，华外就占十七个，都是从省内重点中学挖来的。当然，华外也招应届大学毕业生，不过学历必须达到硕士研究生，而且机会十分渺茫。我记得去年有两名北京重点高校的博士把简历送上门去，希望能在大华外国语学校教书，但校方以专业不合为由，拒绝了两博士。博士想教书，中学拒之门外，这在全国媒体上轰动一时。
如果想招聘，大华外国语学校在校园网站上发布一个简短的招聘启事，肯定会引来无数的求职者，为何这次千里迢迢到师大来招聘呢？
我有些激动地说：“再过两个月，我也要毕业了，我想找一个好工作。”
“哪你也来应聘嘛，是人才，我们就欢迎，你快毕业了还到湖边来看书，说明是个刻苦努力的学生，我们是相当欢迎的。”林校长和气地说，“我们就在师大的办公楼设了招聘室，你可以赶过去试试。”
“可我没带自荐书，没一点儿准备呢。”
林校长笑笑，摘下眼镜用有些发涩的眼神盯了我半晌。我看到他有些血丝的眼睛，连在几条横贯鬓间的扫帚纹里，显出几许老态和疲乏。最后他望了会儿湖面里火球样的太阳，站起身来，架上眼镜，说你跟我走吧。
路上我为了跟他拉近关系，我就说：“刚才那个女生，看去的方向，应该是音乐学院的，要不要我去了解一下她的个人情况？”
我有些投其所好的意思。林校长问：“刚才那首歌中文名叫什么？”
“我心永恒。”
“我心永恒？人一辈子这么快，这么忙，何来的永恒？”
林校长说完，笑了笑，疾步走在绿茵交叉的校园。他似乎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办一样，走路的劲头，让我有些跟不上了。
这是我最初认识的林校长，很喜欢青春感觉的中年男人。
试讲
我喜欢华城。那是历史上出过光耀千年的大诗人的地方，三面环水，四季分明，物华天宝，怪才林立，是人类诗意栖居的好地方。上个寒假，我曾到华城，找到大学本科同学刘涛借了辆自行车，在一张华城地图上标好我要应聘的单位，然后一家一家挨门送上自荐书。结果正如所料，没一家单位通知我面试。
工作不好找。华城大街上，多的是为找工作焦头烂额的毕业生。数不清的自荐书，从四面八方汇来，挤满了各大企事业单位人事领导的办公室。
师大办公楼的二号会议室，为外单位来校招聘专门腾出来，设了招聘室，同学们称之为“点将台”、“伯乐站”。我和林校长赶到时，门口围满了踮足张望的毕业生。挤在最前面的是跟我同一导师的师姐，叫马丽娜，因为个头不够高，只好双手拄着爬窗台上。她冲我嘿嘿笑了一下，不说话。我知道今天咱俩是对头，也冲她笑笑。她身份证上比我小四个月，可入学比我早报到三天，所以成了“师姐”。她喜欢我们同门师兄们叫她师姐，而且前面还得加个“小”字，这样即显示了她娇小年轻的一面，也烘托出大家很尊重她。我奇怪要是不遇上林校长，居然不知道这个招聘消息，她知晓了，捷足先登不说，也不发个消息告知一声。
我赶到的时候，英语老师已经招聘完了，招语文老师，已经到第三轮了。前一轮做高考试卷，第二轮口试，第三轮试讲。据说第一轮所有应聘者做的高考试卷，是这几年高考试题拆卸拼凑的一套，文言文现代文都有，只有十五名入围；第二轮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面试，背诵一首诗词，普通话不标准，发音稍有失误的，基本上都被Pass；第三轮真刀实枪，试讲，要把几个招聘老师当学生，讲到他们满意为止。
我隔着玻璃窗户一瞅，八个招聘老师一溜，坐在讲台前的头排桌椅上，八仙般一女七男。其中女教师居中，清丽脱俗又不乏端庄，虽然有些年纪了，但属于很罕见的美的载体。有一个大胡子摇着一把大蒲扇，大敞衣领，热得似乎受不了。林校长进去后，站在招聘老师旁边，微微点了点头。女教师冲林校长展颜一笑，那笑容散发出来的美，像夏日雨后的彩虹，柔和而绚丽，让人不免心底一动。我觉得女教师不该是个中学老师，应该是个演白蛇娘子那样的女演员，或者只为兴趣爱好生活的优裕太太。
前来应聘的文学院研究生，基本上我认识。平常上下课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时候成了你死我活的竞争对头。大家心照不宣地一笑，底下握紧拳头，暗暗为自己打气。有不少前来观战的本科毕业生，能力出众者，磨着让招聘老师给试讲的机会。最后一轮试讲的名额只有十个，名单已经公布了，现在按顺序入场。我看这个试讲，跟打擂差不多。有的同学进去，不到三分钟就出来了，有的同学呆了十多分钟，在里面指手画脚，使出了浑身解数。师姐从招聘教室里冲出来后，满面春风，打了个“V”字手势，然后洋洋自得地给我说：“没问题了，小意思，我是什么人呀！”她眉飞色舞，连蹦带跳，恨不得将她的喜悦拷贝到每个人身上。她说她试讲的是《聊斋志异》中《促织》那篇文章，高二课本里的。偏巧她毕业论文就是写《<聊斋志异>中的女性情爱观》，《促织》又是她非常喜欢的一篇，所以讲到其中的情节波折，心理描写，映射的社会现状，头头是道，让几个招聘老师频频点头，大有听君一席话胜似十年书之态。
“就是给中学老师讲课，我也不成什么问题，去年全国中学老师进修，有几堂课是我代老板（导师）去上的呢。”
这是师姐一贯的风格，托大。她志得意满的模样，很有些讨人嫌。大家诚惶诚恐忐忑不安，你还没修成正果，就张狂成这样子，万一真成了，还不把地球给砸平？师姐矮个肥胖，双眼暴突，蚕豆眉朝天鼻猪八戒的嘴唇，外加大板门牙，外貌形象按目前中国人的审美标准，说好听点难看，说难听点丑陋不堪。偏偏她以思想学识自得，一炫耀起自己的学识来，手舞足蹈，蚕豆眉大张，两山洞鼻孔呵出饱含颗粒的粗气，加上嘴巴裂开后的两大门牙，跟没磨平的獠牙似的，狼都看了上吊，旁观者更是难以接受。她却不以为忤，一谈起什么问题来，非让你觉得她是个很优秀很了不起的研究生，“师姐”名号受之无愧。
师姐觉得这次应聘她十拿九稳，没想过她的成功意味着其他人失去了搞定的机会，沾沾自喜还要装清高：“其实大华外国语学校，也就那么回事，一个中学嘛，进去也就那样子，要不是找份工作吃碗稳定饭，谁愿意到中学里受苦受累呀？”
有个阴恻恻的风刮老树皮般的声音从牙缝子里挤出来：
“丑八怪，也不照照镜子，看配不配当老师。”
这句话清晰地传到师姐耳朵里，戳到她命根子了。师姐因为相貌不好，刚失恋。她前男友老把约会安排在晚上，黑漆漆的林子里。师姐说我见不得人吗？她的约会对象抚摸她说，这不是很好吗？我把你想成西施，一点儿也没问题。师姐呸了一声说，敢情你摸着我想别人呀？她前男友急了，说丑就丑点，是你爸妈的错，又不是你的错，你干嘛这样在乎？师姐掉头就走，扔下狠话：嫌我丑，你就去找别人，你能找个比我漂亮的，我就死你前面！结果她前男友找来找去，找了一个半边脸被灼烧后留下片疤的女人。这时又有人说她丑，师姐一连串国骂：“是哪个龟孙子？我不配你配呀，驴球日的，有本事咱俩真刀实枪比比谁水平高呀！”
师姐喝骂之际，根本不顾逻辑是否严密了，驴和龟之间八竿子打不着呢。
我劝师姐消消火，却听到招聘老师喊我的名字，让我进去试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