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了,把我从对岸渡到这边的渡公说我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会有人来接我,可我已经走了这么久,别说人,就是只苍蝇也没见到——这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
我觉得好累,再加上怀里抱着的大石头,更觉步履维艰。我已记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抱着这块石头、又是为什么要抱着它的了。我只知道我已经抱了它很久很久了,试过想放下它,可它却像长在我身上一样,怎么也放不下。我只能一直抱着它,竭力忍受着它不断摩擦我左手掌心那条又深又长的疤带来的痛苦。这条疤似乎是新长出来的,可它似乎又跟着我很久了,因为它是这么长、这么深。我并不记得以前我的手上有个疤,第一次看到这个疤,还是我死的那天。那天,双眼突然涌下一股热流,我以为又是眼泪,伸手随意抹了一把,手心里却是一片刺眼的殷红。那红不断渗入到手掌心,掌心竟然慢慢地裂开了一个口,然后鲜红的血不断流入那个口子,我就这样看着血不断填满那个又深又长的裂口,然后成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疤。我想,这么深的一条疤,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了,不过我的一辈子好像也快结束了,因为我感觉到身体在慢慢被掏空,我连张嘴的力气都已没有,然后,我就遇到了那个我看不清脸的渡公。我以为是我生前哭得太多,死时眼睛又流了血,眼睛几乎废了才看不清他的脸,可他告诉我,来到这里的人面目都一样模糊,谁也看不清谁。听他说这话,我并没有太高兴,因为就算他们面目不模糊,就算我死时没有流血泪,我也不见得能看得清,毕竟哭得太多也是伤眼睛的,我看东西早已模糊不清。
此时,我决定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不远处似乎有团不一样的雾白色东西,我走了过去,原来是口枯井,井的周围和井里都落满了厚厚的枯叶。我在井沿上坐了下来,还是不得不抱着怀里的大石头。我抽出左手放到眼前,那道疤被磨得有些发红,隐隐作痛。我轻轻吹着气,缓解一些疼痛。突然眼睛余光一瞥,对面的小石凳上竟然还坐着一个人。我突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我所见的除了风霜就是雨露,我竟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看着对面的人,我竟然有种强烈的想要说话的冲动,我果真是寂寞得太久。反正谁也看不清谁,我冲他挥挥手,“你好啊。”太久没说话,声音都嘶哑了。
“你好。”他的声音也有些低哑。
“你来这里多久了?”
“好像很久了。”出于对话的礼貌,他起身走到我身边与我一同坐在枯井边上。
我转过头冲他笑了笑,虽然知道他不一定看得清。
沉默。似乎两个寂寞了太久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看向来处的天空,那是人世,所以那里的天空有白有蓝、有飞鸟、有风筝,有暖暖的彩霞,还有洁白的云雾,不像这个世界,白天一片朦胧的灰白色,晚上一片死寂的黑色。
“你喜欢那里吗?”他的声音沙哑却不难听。
喜欢?不喜欢?我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那里的天空很美。”我只能这样回答。
“是啊,那个世界缤纷多彩。”
我沉默地看着那片天空很久,“可惜,那样的缤纷与多彩,那样的彩霞和云雾,终究,是被我辜负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可能也不太想让他听见。我仿佛看见那个世界里,那个曾经的自己,在痴痴地看着一个人笑,在傻傻地背着他哭。那时的世界,满心满眼全是那一人,哪里会觉得天空是那样开阔,云霞是那样多姿呢。就连死时,也还盼着能再见他一面,就算不愿相见,若有一枝柳芽相与别,心是不是就不会那样痛?为了一个人,我终究是辜负了全世界。
“该走了,我们可以同行。”他说。
“好。”我站起身。
“这是?”他看着我怀里的大石头。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一直跟着我,真是块顽固的石头。”
我和他不知又走了多久,终于看到前面有了些人。我们一走近,就有人过来要带我们走。互道一声再见后,我跟着带我的人走了。
第一天,我被带到了一间黑黑的屋子里,正奇怪不知要做什么,忽然屋里狂风大作,瞬间我就被吹倒在地。凛冽的风冰冷刺骨,它似乎长了双强劲有力的手,不断撕扯着我的身体,风中还裹着霜雪,它们似尖刀一般剐着我的寸寸肌肤。我想要喊叫,声音还没出口却已被卷散,我只能表情痛苦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风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愤怒地喊叫:愚蠢的人啊,生前不爱惜自己,死后就接受加倍的惩罚吧。说完狂风肆虐、漫无边际、无休无止且愈来愈烈,我痛得晕了过去,却又立刻被刺骨的寒冷给激醒,然后承受比之前更加剧烈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我忽然想起,上一世我曾为了一个人的冷漠无情日夜哭泣,眼睛还出现了短暂的失明。唉,这一切都是我该受的。屋里的寒冷一次比一次凛冽,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每一秒都是无尽的痛,我不记得自己晕厥了多少次。
第二天,我疲惫的身体被带到一个院子里,院里有一棵大大的树,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在人间,这叫铁树。在带我来的人离开之前我赶忙问:“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那人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前世因,今世果。你们在这里经受的一切都是你们在人间所做所为的果,并且所有快乐和痛苦的体验都会强烈数倍。”
“那我在这里要做什么?”我指着院中央大大的铁树。
那人还是语无波澜:“让它开花。”说完就走了。
“让铁树开花?”我惊呆了,这怎么可能!想起那人的话:前世因,后世果。我想起前世的我曾苦苦拉着一个已经转身的人的手,求着他不要走,不要让我看不见他。“哈哈哈……”我苦笑出声,“执念呐,都是执念呐!”
这一天,我的心不受控制地不断发愿:铁树呀,请开花吧!铁树呀,请开花吧!每发一次愿,执念产生的痛苦都会增加一分,沉重的执念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痛苦似锋刃般一遍又一遍刻划着我在前世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心,我像条出了水的鱼,长大了嘴巴拼命想要呼吸,最终却因窒息而晕厥。
第三天,我拖着被执念折磨得形容枯槁的身躯走到一个花园,奇怪的是花园里没有一朵花,非但没有花,连一枝活枝桠都没有。
“你要用心头血供养这些花木,让它们活过来。”说完丢给我一把尖刀。
我已无力气说话,苍白的手颤抖地捡起尖刀,呼吸有些颤抖,眼泪已然流下。前世因,今世果,这一切都是我该受的!我一咬牙,用劲将刀刺入心房。瞬间,我疼得仿佛要再次死去,可入骨的疼痛却又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清醒。我连呼吸都已困难万分,每一呼一吸都仿佛刀在心上不断插进和拔出,如果没有前两天的经历,我已经晕厥。等稍微习惯了这阵疼痛,我睁开朦胧的双眼,一横心,手上再次用力,尖刀在心口剖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黑红的心头血涌了出来。我看着那血不断滴在枯瘦的枝桠上,又滴落到泥土上很快渗了进去,不留一点痕迹。初时疼痛难忍,后来竟已麻木,我就这样看着那从我心口流淌出来的血,仿佛那是别人的血。上一世,我曾在雪夜里在他家附近苦苦等待了几天,而他的身影从没出现过,他对我的心早已枯死。直到星辰爬上死寂的天空,那枯枝残桠也没有一枝活过来。
第四天,带我的人来了。“今天我要去哪里?”我爬在冰凉的地板上气息游离。
“今后的三天,你哪儿都不用去,就在这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放下你手中的石头。”
我想苦笑,可我已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早就试过要放下手中这块大石头,可无论我怎样做,它都牢牢粘在我的身上。我早就知道这不可为,可我也知道我的心、我的手一定会不受我控制地按照那人的指示做,我什么都控制不了,难道说这也是前世因今世果?
三天。我一直在试图将石头甩掉,可每次它都会牵扯我左手心的伤疤,伤疤又牵扯着结了疤的心口伤,撕扯着内里的一颗心,仿佛要将它生生撕碎,越是想甩掉越撕扯得痛。虚弱无力的我痛到爬在地上颤抖痉挛。原来,一段情事,最难的是抽身放下。
这应该是我来这个世界的第七天了吧。真的记不清了,我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的痛苦,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不,我早就死了,可能我应该说不知道我现在是在灰朦朦的世界里还是去了别人说的炼狱。我只感觉手中的石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好像我的身形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幻透明。我感觉自己快要被石头压死。
此刻,我正站在一条河边,有人说这叫忘川河。我看到有好多人挤在里面泡着,他们有的人脸上是痛苦、是不甘,有的人脸上却是轻松和快乐。河边的风好大,我感觉自己瘦弱的身躯快要被吹走,好在怀里还有块沉重的大石头。我抱着石头坐了下来,我终究还是没能放下它。我把石头往怀里紧了紧,现在的我竟想靠这块石头来取暖。抬头轻叹一声气,黑沉的天空上竟有几点星光,仔细看着,突然心口一紧,差点把心口的伤扯开,那星光……有些似他眉眼,竟让我那早已贫瘠了的魂魄有一刻伤神。
我刚喝下了一碗汤水,那汤水说不上是好喝还是不好喝,只觉得味道很奇怪。我喝了四口才把它喝完,每一口的味道都不一样,有酸有甜、有苦有辣。喝完后我特地看了一下别人,原来每个人不管一口喝多喝少,都不多不少地喝四口才能把汤喝完,喝完后大家脸上的表情各异。
“到你了。”有人在跟我说话。
我转头一看,好像是刚才那位卖汤水的老婆婆。“我也要去那条河里泡吗?”我问她。
“没带着石头的人才泡那条河。”她冷冷道。
“那我要做什么?”我问她。
“放下它。”她一指我怀中的大石头。
我抱歉地一笑,“我放不下。”
“放不下吗?”婆婆面无表情地伸过一只手来轻轻一拿,那块大石头竟然就到了她手上。
我惊喜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我竟然放下了!“可是,婆婆,你为什么拿得起它?”
婆婆声音依旧冷淡,“因为我拿得起放得下。”说着手一甩,那沉重的大石头竟然被甩飞了出去,并且在空中慢慢沙化变小。
“婆婆,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放不下它?”我看着那石头越来越小。
“它是你前世的记忆。”
突然,我的身体传来巨痛,我痛苦的扑倒在了地上,嘴里咳出一滩鲜血。不,不止嘴里,我的左手伤疤又一次裂开流出鲜血,我未痊愈的心口伤疤也扯了开来,涌出一滩黑红色的心头血。我一边咳一边喘息,强忍着身上传来的巨痛。突然,我的余光瞥到那空中的石头已完全沙化成了沙粒。我原本以为那无数的沙粒会落下来,却惊讶地发现所有的沙粒竟全都向一个方向飞去,似乎在追逐着什么?我努力抬头想去看它们到底在追逐什么。
“那是蒹葭。”婆婆说道。
“哈哈哈哈哈……”忘川河上突然荡起我如鬼厉般凄厉惨绝的笑声,“执念啊,都是执念啊……”我用尽身体最后的力气大声哭喊着,眼里流下了两行热泪。不!那不是泪,那是血!
突然,似乎有人牵起了我的左手,嘴唇印在了流血的伤疤上,好像从他脸上还流下来一滴水,渗进了我撕裂的伤口,刺得我又一阵疼痛。竟然有人在吻我掌心的伤疤!谁?是谁?我努力去看这个人。哦,好像是那个与我同行来的人。不!突然间我像醒了一样,身躯猛地一震,心口有阵熟悉的巨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疯了似地拼命向前爬,想要爬离这个人,嘴里慌张地大喊着:“让我走!让我走!”刚才,他吻我掌心伤疤时……那……竟然……有些像……那一世的他!
“你会害了她。”婆婆的声音。
“可是……”
“婆婆”,我急忙打断他,“求求您带我走,让我彻底忘了这一切,我好痛!”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着。
“走吧,也该你投胎了。”
“不,不要投胎!”我慌张地大叫,“我不要投胎,我不要来世再为人,我不要有感情,不要有思想,不要再有心!”
我失控地疯狂喊叫着苦苦哀求婆婆。
“你果真要无心无识?”婆婆蹲下来问我。
我拼命点头。
“要无心无识就要先去炼狱待七七四十九天,然后被九天玄火灼烧九九八十一天才能完全炼尽你的魂魄和灵识,到时候你就会灰飞烟灭,彻底消失于三界六道中。在这里你都如此痛苦,那炼狱……”
“婆婆,求求您让我去炼狱,让所有的痛苦在这一世全都了结了吧,我不想再历轮回后的无尽伤痛,我愿意灰飞烟灭,不再存在于任何世间。”我大声哭喊着绝望地求着婆婆。婆婆叹了口气,挥手示意把我残留的身躯拖走。
信女发愿:愿我魂离魄散,只求再不经历伤痛。
我愿灰飞烟灭,只愿世间再无伤痛!
~全文完~
本文根据不才的《塘桥夜话》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