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后世以汉语意译之，则成白羊耳。又言中国之獬豸，古时国（固）为神兽，故尧舜时代，法庭之神托裁判，尚以此兽善触判罪之有否。王充《论衡·是应篇》曰：“獬（角虎）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有（其罪）疑者，使（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否（不触），斯盖天生一角（之）圣兽，（以）助验狱（狱为验）（者也）。”即以此兽助掌法权。故古时法律之“法”字皆作“灋”，其中之“廌”即獬豸，又即獬廌。所以入“廌”字于其中者，即本以羊助法律之谓也。（《说文》：“灋，平之如水，故从水，触不直者，故从灋。”《〈后〉汉书·舆服志》：“〈獬〉豸，神羊，能辨曲直。”獬豸之豸，又作廌。《异物志》云：“东北大荒中有一物，名曰廌，性直，触不忠者。”又《史记·司马相如传》注张揖云：“豸似鹿而性忠，人君刑罚得中则出焉。”）法家之音为フワ，其义日本语谓之ノリ。考蒙古语普遍谓之羚羊曰ブハ，其音与フワ相近。西藏语谓羚羊为ニヨル，其音即ノル，与ノル，亦相近。是其音义中、日、蒙、藏皆同源，特其后乃稍变异（余佞或因引伸其义，变迁其音而然也）。可见，古代东西皆有尊视此羚羊以为圣神之灵物之习惯也（余按：中国祥、善、义、美等字皆从此义而作成，盖古时神权最重，既视羊为神托裁判之灵物，则此灵物即圣神也。圣神者，尽善至美尊严正大之义也，故祥、善、义、美等字皆从羊也）。下午，观《心理学》第三篇，仍未完。录其冲动、欲望二节表之：
（按此二表内，余以他书补之或以己意解之者甚多。）
晚餐后，出院闲步。时岛村退院迁居，遂随送之，至其新寓而回。夜，观《石头记》至第二十三卷，亦觉无聊，遂就寝。时明月当窗，寝不成寐，随口得二诗云：“孤枕虫声急，一窗秋月明。”遂欲作成一秋夜旅怀诗，然不果也。
三十日晴
晨起，至院后山上远眺，一时令人爽快，欲吟一诗而不果，遂回。早饭后，独自无聊，乃再翻前日家信阅之，拟作复书，并拟此次直上母亲一书，内子与兄长各以余所欲言者告之，石桥、文卿亦各一通，以便详细嘱托叮咛也。遂提笔作上母亲书，未及数行，心中悲感交集，已泪下矣。乃忍耐写之，至下午三时，犹未写完，乃休息焉。夜间，一人冥坐，时窗间明月当空，因思家之情，偶吟得诗二句曰：“去国已三载，思家又一秋。”欲续成而不果。遂就灯下观《心理学》第三篇完。录其要如下。于是服部宇之助氏《心理学》书已卒业矣。此后拟再观其《伦理学》焉。
得陈伟臣来片，欲来访余并问余处所，余乃回片，言三日下三时定当来振武学校来访，并谈一切故乡风味也。
（第五卷）开国纪元四千六百零四年（1906年）
十月
一日
清晨起，至院后山上眺望，良久而回。早餐后，写上母亲禀毕，其内容甚繁多，大约始则安慰之言，次则劝谏母亲不必忧伤，请放宽想；次则言待兄长，请母亲以柔道行之，养以廉耻，谕以利害，不发怒，不出骂，平声静气呼之至前，以理与情晓之，必令其生悔改心也；次则言待三姐，请母亲于（其）出嫁之后，勿与前同，三姐人家甚好，请勿仍泥于前者，手背手掌皆是肉之义；次则言待么妹，请母亲不必择一有钱之人而始许字，但当求其子弟读书或入学堂而无败行者即可也，惟么妹若能再读书数年，且能放足，则更好矣；次则言待媳妇，尽可〈使〉之勤家事，知大义；最终则言男明年正二月或三四月必归来省母亲一次，将来学成归国，断无有不能慰母亲及不能见宗族乡党之处，请母亲宽心云云。下午，欲观《论理学》书，既而心内烦闷，且不胜思家之感而止。晚餐〈后〉，出院散步，良久回。读《杜工部诗》，又良久，且自成《思家》诗一首焉。章枚叔来一片，问余以宋明理学讲义能略说数篇否云。章枚叔来片中，又有言及《说文》处，谓“灋”字，平之如水，故从“水”；“廌”，触不直者去之，故从“廌”、“去”。今风宪官皆以獬廌为补服，皆因此神话也。又与氵献（谳）同。○○《思家》诗云：“去国已三载，思家又一秋。亲忧知白发，闺怨定蓬头。禹域腥膻满，天涯道路悠。有家归未得，期待灭匈奴。”
二日阴
写致兄长信，未竟。下午，寄第四回《センチヨ（ユ）リ一字典》月赋金于横滨タイムス社。观《石头记》第二十五卷，有宗教迷信之言杂之，但写人情之不可测，有暗合心理学处者而已。
阅报，知美国因古巴内乱不已，已遣陆军卿タフト氏至古，古巴大统领已辞职，夕氏设立假政府，自为总督，且宣言此假政府须永久占据古巴云云。盖美国由门罗主义变而为帝国主义，又实行一次矣。
○○余思余之病源，半属于物的方面，半属于心的方面。物的方面之病可由生理疗法疗之，即医药是也；心的方面者须由心理疗法疗之，即所谓自疗法是也。余在此病院内再居一二月，物的方面之病当可治愈，以后须专心从事于心理疗法。拟迁居有山近海之处，或平冢，或熊本，以实行其方法，并拟近顷先研究心理疗法之学焉。
三日大雨
早餐后，与同居人戏投球盘良久。时腹猝然疼，乃问看护妇长以何法治之？彼与余以散药，服之即愈。写一片致宋海南，索债也。下午三时，冒雨至振武学校访陈伟臣，坐谈良久。伟臣言吾乡景态均与昔日无异，一点新机皆无，欲作事，无论从何方面均难下手，惟从教育上或稍较容易耳云云。又晤江浴岷，因时迟，未及多谈，遂辞去。六时，乘汽车至上野，在一古书店见有《四书讲义》一部及《羽翼原人论》，乃唐时僧宗密所作，而日本僧圆通禅师为之解者也，遂购之。复见其店内罗列古书甚多，遂问其主人，谓余有多种古书欲购，君可代为搜集否？彼云可。余乃告以后日当开书目单持来，彼诺焉。七时，至停车场待车良久，八时始回院。时看护人将睡，夕餐已无，余乃只询得药物服之而已。有一姓大石者，乃殷勤问余果不饿否，我可具膳来食之。余见其甚有善意，遂应之，乃得食焉。时，夜雨滴窗，一灯独坐，不觉自怨自恨，今日何必为此恐失小信之事而外出，以致饮食起居之节皆乱，亦甚无谓之至也。时又接得李和卿来一函，乃直接由伊处送来者，盖星次已告以余居处也。余甚怨星次背约，既而思之，大义灭亲，人所难为，亦不足责人也。乃观其信，始谓余不达观，次则谓己犹未医病，次则向余索金十五元，次则言熊秉三已到省，欲函催其寄《大英百科全书》价金，而问余以数目，次则己官费已准出缺即补云云。
四日阴
晨起，习哑铃体操良久。早餐后，写复李和卿信，始则言余未尝不达观，且较兄何如；次则劝其乘熊秉三在省，速归去一次，以运动官费，以催促《大英百科全书》之价金，并回家省亲，以免此间虚度不治病、不上学之无益之光阴；次则言余现在甚困，只剩十元，不可借出，兄可在宋海南处代索债款，到手而用之，但必分五元与星次；终则劝其治病，既不住医院，可由心理疗法，并引《管子》、《韩非子》、《史记》、日本太白真人之言治心者以证之。下午，观《石头记》至第二十九卷，虽皆恋爱之事，且不免有故意修饰处，然其中有多近于诡辨（辩）学者，可以证论理学之理法焉，又往往有合于言心理学发达之顺序者（儿童心理学）焉。其变幻不测处，亦足为小说家之特长也。夜，写致兄长信，未竟也。将寝时，偶思及复李和卿信中未免多好辨（辩）语，且与人计较，意气傲然之慨，亦不免焉。
阅报，有荷兰军队征タバナン国之说，并说バリ人之首领已降，バドング已肃清，又言バリ氏降云云。此タバナン国大约南洋群岛中，但バリ究竟是人名，是种族名？バドング在何处？尚待考也。
五日雨意（竟）日
晨起，习哑铃体操良久。早餐后，写致兄长信，大略劝其孝事母亲，力戒洋烟，善待宗族邻里等语，惟末言及办吾族中一房小学堂事，必须慎重，必须请一通达学务之人商之而后可，或邀文卿至县中访罗力中，请商之县令派一委员下乡，或律中自荐一人来以总学务上之成，而一切事务则举吾房中人办之可也云云。下午，写致董特生一信，询《清国行政法》，佐国学讲义略说事，又写一信致张（章）枚叔，言担任宋明理学讲义之责决不敢承诺，一则教仁虽有志研究，而至今尚未得要领，不敢入切磋之席（一则此座须素服膺此学躬行实践而素为人所仰望者，方可担任，教仁实不能当此也云云。末又谢其教○示“灋”○字形义，且言法字实与希腊、犹太、西藏、蒙古、日本皆有言语学上及考古学上之关系（即前日所录佐佐木安五郎之说，而间以附以己意者）。受院长诊察一次，院长言切不可写字读书，夜间尤戒，必不得已，则每日读书写字必不可过四时间：上午二时间、下午二时间已足矣。余觉其言甚中吾弊，吾近日来为信件事颇过于多写也，遂拟以后须再定一每周间动止表焉。夜，观《石头记》，未数页，心闷，遂就寝。未及半夜忽醒，觉左腋甚痛，余不甚以为虑；良久，忽身体发抖，如疟疾然，而腋痛更甚。乃起呼看护妇告之，遂有医生来诊视，又良久，以药与余服之，始不发抖，而痛如故。未几，看护妇、医生皆去，吾目不能交睫。时万簌（籁）俱寂，惟一灯惨然立余前，窗外雨声时滴，余不觉万感交集。思及吾罹病于异国之不幸，又思及吾前岁在武昌病时亦举目无亲，较此更愁困数倍，又思考吾一身究竟结果如何？吾一身结果与吾祖国时势之关系何如？又思及一身飘泊海外，所谓朋友虽甚多，而真正志同道合者甚少，自顾此身，仍是孤怀独行，俯仰天地，恐终侧身无所耳！心中轴辘上下，悲感不堪，一时泪下如雨，几致失声，约二时间乃稍已，则衾枕皆有湿痕矣。然仍展转不寐，由悲感更生愁思，直至鸡声唱时，始稍假寐，朦胧间觉随口得诗二联云：“四壁虫声急，孤灯夜雨寒。此身愁里过，故国梦中看”。盖近日时读《杜工部集》，诗之观念早入脑中，当愁思之极，亦不觉为半心识之发动也。又良久，天已晓矣。
六日
食早餐时始起，腋痛犹未已，觉精神疲倦已极，早餐亦减少。餐后，与同居人戏投球盘良久。接宋海南信片，约余至伊寓。余复以病势日重，不能践约，惟请速将债款交与李和生代收。十一时睡，良久，午餐至，乃起而食之。下午，意欲续成昨夜诗一首，然以无聊赖，遂不果。夜，观《石头记》，欲藉以消遣，至三十一卷止。接李来一片，骂我翻悔前日所许每年助伊学费百五十元之约为损阴德，又言不能听人言归国，以中人计云。余阅毕，心恼良久，初犹以为误会余意，后久思索，始知其一则以为余赞成己回国乃欲免践百五十元之约，一则以为己归国若不得官费，将来再到东后不知余仍践前约与否，故故意骂余之翻悔前约，以激怒余，则余自不认有翻悔之言而已，乃得计矣；一则由其心神因病不规则，故诸疑并生，而所言往往出人意外也。余前次信中并未有翻悔之意。余一时怒愤并生，欲直以信斥之；既而又思何必自己如此伤神，且又何必故与人挑战。乃仅写一片，只告以误会人意，以小人之心度人而已。然余心中则甚恼其为人也。
○○阅报，谓美洲印第安人种中有巴比斯セビス族者，居于加利福尼亚湾之一隅的波龙（チボルン）岛上。人数不详，近年逐渐已减少数百人。其政治有议会，由寡妇组织而成，有一女子总揽万机，其国中男子甚无势力，仅女子势力最强云云。
○○续成前夜诗，成一首，并改正之曰：“他乡久流落，独夜更萧敷。孤枕梧桐雨，残灯蟋蟀秋。此生愁里过，故国梦中游。天下滔滔是，孤怀何日酬！”余观《石头记》中往往有一二哲学上语，但不健全，亦非真见透何者为真理也。三十一卷中有二意：一谓“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散时清冷。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花开时令人爱慕，谢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一谓“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以余观之，前者是消极的，后者是积极的。前者引伸之近于老子哲学说与巴古宁哲学说；后者引伸之近于儒墨家哲学说与边沁诸人哲学说。噫！看小说亦在于人以主观性善看之而已。
七日晴
觉腰、肩连腋皆痛，苦恼之极，并未作何事，闷坐而已。下午，写致戢元臣一片，催其译书事。夜，写致李和生一信，告以昨日一片实是愤气所致，务必原谅，但以后总须不疑人、怨人，并莫作伪言，方不负去岁冬劝我购《阳明全集》讲治心修身之意也；又再三求其不发信来云云。观《石头记》至三十三卷，无甚趣味，但见中国家庭教育之野蛮而已。
○○阅报，又有佐佐木安五郎《读高楠博士〈文珠所说宿曜录所见之二十八宿十二宫七曜之名目论〉》，乃承前论十二宫者，谓第二为金牛宫，纯梵语有ヴルシヤ者，即云牛；蒙古语谓ウフロ，其原始语盖为ウフロシヤ，日本谓牛曰ウシ，盖日人不喜フロニ音，故略言之，其实皆同源也。不待寻加尔满克（カルムク，蒙古别种）语与チエン语之转化，只以英语拼法之无声字例之即合矣。其次希腊语曰タウワス，希梵语曰タウロ，亦皆不过加タ音于ウフロ及ヴリシヤ上者耳。此タウロ者，与蒙古语之トホラウフロ同，盖即省略トホラ为タ音者，与中国反切相同者也，意译之，トホラウフロ者，即形似豹而毛黄之牛也，其意中盖有金牛之金字意在矣。满洲语曰トラウハ，仍约トホラ而为トラ，亦可再约为タ也。西藏谓犁牛为ダムラシヤラリ，此ムラシヤ者，即梵语之ヴリシヤ。再加ダ音，即为ダムラシヤ，即希腊之タウロス也。又牛乳酒，蒙古谓为タラウス，亦与希腊之タウロス有关系。又中国汉字牛酪醍醐之醍醐二字，日本音读日テイホ（中国读曰テイウ，又曰チホウ）（teehoo），亦即由タラウス之音译而来者。又日本正月元日必饮屠苏酒○，中国亦有之。屠苏二字以汉字意译之，即所屠牲畜之苏，即酥也。蒙古亦于元日饮牛乳酒，盖酥之意为牛乳之精制之意。又醋字亦由苏字而来。屠苏者，以杀牛取乳而酸化之以制成者也。又唐时有天美禄，亦外国之牛乳酒，日本作酴酉漉，皆与タウロス及タヴリ相近也。由以上观之，可知牛为古时各国饮食必须之物，且择善者以祭天神，此各国风俗皆同者，故至今日语言学上犹有关系也。因以牛祭天，故尊视牛。而以汉字在后世译其意，则成金牛宫矣。
○○余久疑中国六十甲子之名皆由西方而来，盖西方亚细亚各国或原有似于甲子之神话的记号或名目，及汉族东来亦仍用之。中国古史载三皇时代之天干、地支之名号，或有二字者，或有三字者，而且绝无意义可释，竟若后世翻译梵书之“波罗密”、“般若”、“菩提”等语。余以为此我族初到东时所口传记号之音，或仍沿用西方文字之音故也。及后世黄帝作甲子，命大挠，正当统一华夏、改定制度之际，则必谋所以改良前代之语言而统一之，且皆用新作文字以代表之，仍原意而用新音，故天干、地支之名目均经改为单纯之一音一字，而“阏逢”、“摄提格”等之格磔钩辀之语，遂不复用于中国矣。及后有作古史者，欲纪三皇时代之天干、地支时，而原始文字已不识，则惟有以后世汉字译其音，不顾其意而记之，故有此格磔钩辀之语音也。余又尝思中国语言文字，在太古时或杂混不堪，自黄帝平定各酋长而建一帝国，则必行国语统一之法，故命仓颉作文字。自此以后，中国文字遂皆成为单纯简秩之语言，无论名词、动词、形容词、接续词、感叹词以及以外之各种词，皆可以仅用一字一音表明之而无遗义，不须如各国语文一名词、一动词须发二个以上之音而始明，此中国语言特别之处也。但余未知希腊、埃及及西方亚细亚各处语言，不能详以证明之耳。
八日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