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也吹到了地处太行山南麓的贾阳县。在这场改革开放的春潮中，刚过而立之年的周昊天如鱼得水，充当了改革的时代弄潮儿。自从德高望重的贾阳县化肥厂老厂长郭镇坤主动让贤退居二线之后，三十三岁的周昊天接替他的职位，担任了化肥厂厂长。这一任命在贾阳县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各级领导干部普遍年龄老化，在领导岗位上任职的，多是那些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年轻人是很难担任一个单位的主要领导干部的。更何况贾阳县化肥厂又是一个有近千名职工的较大企业，而化肥又是一种紧俏的农用物资，产品总是供不应求，所以县化肥厂厂长这个角色在全县各级领导心目中是十分重要的岗位。很多人没有想到，县委会把这样一个重要岗位交给一个既无政治“靠山”，又没多深资历的周昊天来担任。所以对于这一决定有人感到吃惊，有人感到不满，也有人有些担心，只有化肥厂的近千名职工心中有底，他们相信周昊天的才华，老厂长的慧眼，上级的英明，他们打内心里拥护。并对周昊天抱有很大希望。周昊天暗下决心要干出一个名堂，决不辜负上级党委和全厂职工的期望。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周昊天上任后，也在化肥厂点燃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是治乱。贾阳县化肥厂在县城里是个大企业，产品供不应求，经营形势较好。
有不少人想着招儿占厂里的小便宜，揩化肥厂的油水，这是多年来令人头痛的一件事。比如县里的一些科、局长纷纷把他们的家属房建在化肥厂周围，电线、水管都从化肥厂接出，使用化肥厂的水电，但从不交费。对此，以前一些干部、职工曾提出一些意见，厂里也曾派电工、水工到他们家里收取水电费。但这些人一家比一家关系硬，一家比一家难缠，结果水电费不仅收不来，还招来一顿臭骂。有的甚至大打出手，把水电工打得鼻青脸肿。有些门路不太大的人家，想出了用水不让水表转的办法，就是夜里将水龙头故意不关紧，让它一滴一滴地滴水，到天明能滴两桶水，这样水表不会走动。有人粗略地算了一笔账，仅此一项，每年化肥厂就损失一二十万元之多。周昊天下决心要处理好这件事。他召开了后勤管理部门负责人会议，决定从即日起，彻底清理这些关系户欠化肥厂的所有水电费。凡在半月内付清以往所欠水电费并同意由化肥厂统一安装电表、水表的用户可继续使用，否则立即对其停水停电，并正式形成文件通知到各家各户。起初，这些“关系户”认为化肥厂这次又是穿新鞋走老路，雷声大雨点稀，还是用老一套办法去对付。可后来看到化肥厂要动真格的，有几家关系不很硬的就补交了欠费。也有一些人去找周昊天说情，经过周昊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解释，也不情愿地交了费。也有个别惹不起的大人物准备来硬的，他们放出风说：“周昊天不知道自己能吃几个馍，喝几碗汤？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老子的工龄比他的年龄都长，老子过的桥比他走的路都多。我到上层鼻子一哼就得撤他的职！”周昊天压根就不信那个邪，他对后勤人员说：“光听咕咕鸟叫就不种谷子了？你们不要怕他们咋呼得凶，谁不交就断谁的水电！”得到厂长的指令，后勤上的干部职工也硬起了手腕，对几户拒不交欠款的“钉子户”真的采取了断水断电措施。最后他们虽补交了钱，但牙关却咬得吱吱响，恨透了周昊天。这一举措不仅为化肥厂增收了二三十万元，还打出了化肥厂的权威。全厂干部职工对此无不拍手称快，但周昊天为此也得罪了不少人。
第二把火是治贪。以前厂里内部管理混乱。一些干部职工利用工作之便不断地贪占厂里的小便宜。有的车间在给职工发放劳保用品时，往往向厂里编造理由多造一些计划，而发放时却想方设法克扣，然后拿回家去或送到商店变卖；有的职工把厂里的煤炭零打碎敲地搞到家里或送给亲友；有的司机在运送化肥过程中虚报损耗与丢失化肥，骗取一些化肥倒卖；还有一些司机在运输过程中从汽车中抽取一些汽油卖给一些供销点或农民等混乱现象层出不穷。为了杜绝这些“跑、冒、滴、漏”现象，他与厂领导班子共同研究制定出《关于加强化肥厂内部管理的意见》，使工作细节都有章可循，做到了事事有责任人，并做到赏罚分明。比如《意见》中规定，凡发现有人利用自己工作之便贪占厂里财物者，第一次发现按贪占财物十倍的数额进行罚款，第二次重犯的开除公职，同时他的主管上级科室也要受到株连。这些规定在全厂产生了很大的震慑作用，有效地刹住了部分干部职工贪占集体财物的现象。此项工作每年又为厂里减少损失二十余万元。广大工人对此叫好，但那些吃惯了甜头的人却暗暗恨起了周昊天。第三把火是治懒。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根据中央改革开放的方针政策，广大农村开始建立了各种形式的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极大地调动起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但是在工业战线，由于长期实行计划经济的管理体制，产、供、销严重脱节，各工厂从原料购进到产品销售都实行计划调拨的形式。企业其实仅起到了组织生产的作用，而且在劳动和分配体制上又实行“铁饭碗”和“大锅饭”的管理办法。
因为厂里的干部职工多是通过县人事局和劳动局调来的，许多职工自认为根子硬，工作中消极怠工，没有危机感和压力感，出现了工作中支差应付、能偷懒则偷懒、能耍滑则耍滑的现象。针对这种现象，周昊天决定大刀阔斧地解决这个困扰企业发展的大难题。根据他参加工作十多年的实践经验，并参照农村建立各种形式责任制的做法，他与其他几名厂领导共同研究，决定自1983年5月1日起，在县化肥厂建立起层层承包的责任制，将全厂的生产任务分解到各个车间和科室，各车间又把任务分解给各班组，并层层签订责任承包书，实行逐月竞争，赏罚分明。班组内实行优化组合，工人可根据自己平时工作的特长寻找组合对象，实行双向选择。在优化组合完成之后，又把各项任务细化到每个职工。车间根据每个职工完成工作任务情况实行奖罚。完成任务多者可多得奖金，完不成任务者则扣发工资。这一决定使每个职工的劳动态度和劳动状况都与其切身利益直接挂钩，从而极大地调动了广大职工的劳动生产积极性。此方案一出台，化肥厂的上空像响了一个霹雳，震撼着每个人的心，平时老实巴交、任劳任怨的工人们都扬眉吐气地拿到了奖金，他们说这个办法“好得很”。而那些平时油嘴滑舌、出勤不出力的“老油条”收入低了，每月受到妻子的抱怨和领导批评，他们说：“周昊天这小子想着法子治我们，缺德透了。”贾阳县化肥厂实行的层层承包责任制不仅在贾阳县，甚至在整个地区都是比较领先的，因此地区其他县甚至其他省、市企业领导纷纷来厂里参观学习，贾阳县化肥厂很快成了整个地区的明星企业。周昊天“三把火”烧过以后，化肥厂不到半年时间内就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周边环境清静了，“跑、冒、滴、漏”现象堵死了，更喜人的是，由于化肥厂的经济效益与每个车间、班组、个人都挂起钩来，与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紧密相连，每个职工都改变了以前那种被动懒散的工作习气，出现了个个争先恐后干工作的局面，并主动为搞好本车间、本班组的工作献计献策。每个车间、班组和职工的工作效率都有了很大提高。
然而，有两件事却深深困扰着周昊天：一是因“三把火”得罪了一些人，有些部门和个人处处给化肥厂设卡；二是他的家庭后院又“失火”了。这时化肥厂也盖起了家属楼，周昊天也分了一套房，他和兰娇及云云三口人也搬进了新房。1983年7月的一天晚上，天气热得像蒸笼一样。周昊天在厂里忙碌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简单吃过晚饭后，本想让兰娇陪自己出去散散步，轻松一下，却见兰娇耷拉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饭桌前闹气。昊天关切地问：“怎么了？”问了几句甄兰娇也没搭腔。周昊天不由得心中窝火，半愠半怒地说：“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过了一会儿，甄兰娇才眼泪巴巴地说了一句：“他们真是欺负人！”“谁又惹你了？”昊天不耐烦地进一步追问。甄兰娇哭着向他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她在农机公司当仓库保管员后，开始对工作感到怪新鲜，还算积极。可时间一长，她的娇小姐马虎劲儿又暴露了出来。账目弄得差三错四，总是前后对不住账。有关负责人多次对她进行批评教育，可她毫不在乎，并强词夺理辩解说：“久过河哪有不湿鞋的？”久而久之，领导对她意见越来越大。恰在这时，县农机公司接到贾阳县劳动局的通知，要求县直各国有企业要精减和压缩临时工，腾出岗位来安排大学生和转业军人。根据这一通知精神，农机公司辞退了不少临时工，兰娇也在被辞退之列。兰娇讲的都是自己的理，可会说不如会听，昊天听后心想，你兰娇老毛病不改，到哪儿也干不成。但还是好言安慰道：“不干就不干吧，在家好好照顾云云，不会缺你吃喝。”“那不行，你现在是化肥厂厂长，必须在化肥厂给我安排一个好工作，并且必须是正式工人。”“如今县化肥厂刚实行了层层承包责任制，又实行人员优化组合，每个职工身上都有具体的工作任务，并实行了定员定岗定任务的‘三定办法’。没有空缺岗位，我不能带头破坏这个规矩。”兰娇听后又气又急地说：“你这个厂长当得真窝囊，连自己的老婆都安排不了。我要你这个男人有啥用？不管咋改革，不能改革我！”昊天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躺在床上看书去了。
此后一段时间，兰娇情绪越来越大，摔东扔西，骂骂咧咧。昊天开始也想跟兰娇原来所在车间领导说一说，让他们再宽容她一次，或给她另外安排一个什么工作。可又考虑到自己现在是化肥厂的当家人，他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在厂里产生很大的影响。兰娇原来在厂里因工作过失被解雇，现重新安排进来，工人们会怎么想？有道是己不正难以正人，今后自己还怎能在全厂干部职工面前站住脚？再者，如今农村也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分了五六亩责任田，父母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家里正缺少劳力，倒不如顺水推舟，趁此机会让兰娇回老家去。一则管理好自己家的责任田，二则父母和女儿有人照应。一次饭后，他对兰娇说：“我以前总劝你改改自己的毛病，工作勤快些，可你就是不听，以后要记住，不论干什么都要按理来。”听到此话，甄兰娇杏眼圆睁，拍着桌子站起来冲昊天吼道：“他们故意欺负我，你还替他们说话，你还是个男人吗？”昊天没有想到自己好意地劝说，却招来兰娇发如此大的发火，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愤愤地拍着桌子说：“既然你这么不识劝，我就不管你的事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他一甩家门，独自一人到厂外边的马路上溜达去了。尽管夜幕已经降临，但酷暑的炎热尚未消退，外边和室内同样的闷热。走在厂外的柏油路上，昊天喘着粗气，把短袖衫的扣子解开，想吹点凉风，浇浇心头的怒火。他走着走着，感到空气中渐渐透露出一丝凉意。他看了看手腕上的夜光表，指针已近零时。周昊天开始转身往回走，临近厂区时，他感到往家走的双腿是那样沉重。真不想见到那个蛮不讲理的兰娇。若不回家，又怕矛盾会越积越深，弄得满城风雨。他长长地吐了几口气，使沸腾的思绪稍稍平息了一些，慢腾腾地回家去了。
屋里一片漆黑。他拉开电灯一看，只见兰娇早已在里间屋子里睡熟了。他没有再往里间屋去，和衣倒在外边长沙发上思索了一阵，渐渐进入了梦乡。在此后的十几天里，周昊天在厂里职工食堂吃饭，中午在办公室休息，晚上很晚才回家，和甄兰娇互不理睬，处于冷战状态。他们这样一直相持了一个多月，甄兰娇自觉没趣，只好带着云云回老家望阳村去了。周怀古夫妇此时已日渐衰老，体弱多病。当他们看到好长时间未回过家的儿媳妇和孙女时，老两口先是惊喜，但随后就有些失望，因为甄兰娇脸色很难看，跟她说话也爱答不理的。周怀古夫妇这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头，又不敢多问，只好等甄兰娇的情绪稳定下来后再问缘故。吃过晚饭后，周怀古闷声不响地在屋里抽着旱烟，他让妻子方修荣到甄兰娇的屋里问个究竟。方修荣用手捺着心口来到甄兰娇的屋里，因为她这些年患有心口疼的病，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发作，医生说是冠心病，上衣口袋里常装着速效救心丸之类的药物。方修荣看到儿媳耷拉着眼皮，抱着小孙女云云呆呆地坐在床边，便轻声细语地问：“兰娇，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昊天怎么没和你一块回来？”听到方修荣的问候，甄兰娇又升起一股无名之火，猛然间吼了一声：“你才有病呢！”方修荣吃了一惊，不知甄兰娇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一阵绞痛使她差点晕倒。方修荣强打精神站稳，然后喘了几口气说：“兰娇，有什么话你不能小声些说。是不是昊天欺负你了？若是那样的话，我明天就去找他！”“欺负我？谅他还没那个胆儿！可别人欺负我，他却不替我说话！”甄兰娇这才说了几句完整的话。接着，甄兰娇连哭带闹地诉说了自己在农机公司被辞退，周昊天不仅不替她求情，反而还批评她之事。方修荣这才明白甄兰娇这次突然回家的原因。她又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地劝兰娇说：“孩子，我当是什么事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必生气。你看我和你爹年纪都大了，现在又实行了分田到户责任制，咱家也没有棒劳力，农忙时你姐姐还要到咱家帮助干活儿，你若回家来，可以帮助我和你爹干些农活。咱的责任田种好了也有不少收入。况且云云还小，还需要你照顾，等孩子上学了，能离开你了，再让昊天在县城给你找个工作也不迟。”方修荣讲到这里，冷不防甄兰娇又大吼一声：“怎么你们娘儿俩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就记着你们的责任田！整天风吹日晒的，我从小就没干过这种活儿，这农活只有你们才能干！”一句话把方修荣噎得哑口无言。她只好从甄兰娇的屋子里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向周怀古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老两口气得哼哼咳咳的，一晚上也没休息好。第二天吃过早饭，甄兰娇仍余怒未消地对公公婆婆说：“好长时间没见我妈了，我要带云云回娘家一趟。”说罢，未等公婆回答，拉着云云就走出了家门。8月中旬的一天，周昊天从化肥厂回家探望父母。他给父母带来些点心和水果，也给女儿买了些玩具和奶糖。可回到家只见到了老父老母，却未见到兰娇和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