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韩欲明带着警卫队回到“老坛”来以后，东油村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地发生着变化：街道收拾整洁了。村边的道路拓宽了。鲁班庙的外墙新刷了红土；内部也做了维修、粉刷。韩老七提出在村东坡下的河沟间架一座桥，以使大路四季畅通无阻，韩欲明立即下令动工，乡亲们和警卫队的千名弟兄一齐上手，只二十几天工夫，一座八尺宽、五丈长的双拱石桥就建起来了。外村人们羡慕地说，如今东油村成了“传话在空中，大路车马拥，各方来朝拜，人杰地又灵”的大“码头”了。
韩欲明和乡亲们一样，十分爱恋自己的家乡。他之所以离开热闹的县城回到“老坛”来住，正是由于恋着生他养他的这个老窝。他决定先把这个老窝打闹得扎扎实实——首要的是要建一座像样儿的老坛大庙，把文帝上神从鲁班庙“请”进新的大殿，再把灵宝大法师和师姑接下山，一并供养起来。然后就修建几座像样儿的粮库、钱库和弹药库；把村子用丈八高、七尺厚的大石墙围起来，再建两座雄伟的大门和几个哨楼——这样东油村就可以成为一座西、北两面靠山，南临崖岸，东通大路，攻守相宜，进退自如，胜时安享太平，败时入山避难的城堡。虽比不得灵宝大法师讲说的《水浒传》里的祝家庄，可在这太行山上下就是罕见的了。日后率军远征各地，这里就是自己的立脚老营。将来老不中用了，也算有了理想的归宿之地。这些打算他没向任何人讲过，只和他十分信赖的贴身先生杨介人叨咕过一次。杨介人听了，心中暗自吃惊。他婉转地劝告他说，眼下形势复杂，应倾心致力于国民革命，不可急于大兴土木。韩欲明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有些反感。他觉得杨介人不理解他的用意。从而便不再和任何人商议，独自决定先建老坛大庙。
“咴咴咴……”村东蓦然传来几声马嘶，随之一匹白马就从坡下跃了上来。
“刘先生！”韩欲明见刘珏来了，大声喊着迎了上去，“你来得好快呀！”
“啊，总团师早安！”刘珏远远地扯开女人似的嗓子，拱手问候一声，慌忙下马，快步走了上来。他先下意识地打了个千，继而又挺身行了个别扭的军礼，说：“奉总团师召唤，专来伺候！”
“扑哧”！韩欲明一笑，摆手道：“别这样儿客套，别这样儿……哎呀，四条腿就是快，你是大早儿起的身吧？”
“嗯，哦……”刘珏讪笑着点点头，说：“不过说到底还是电话快。昨夜晚文团师接了你的电话，跟俺一说，俺今早儿一搭腿就赶来了……”
“中，好好好。”韩欲明打断刘珏的嗦，兴奋地说，“先进老坛歇歇，有件大事要和你商议商议。”
“哎，骑马坐轿，自在逍遥。歇啥哩？总团师有话只管吩咐，俺这就办。”
“那……是这样儿。”韩欲明领着刘珏款步往庙里走着，就把他要修建老坛大庙的打算说了出来。
“噢——这可是个正经的大好事儿！”刘珏听了，当即把马拴到庙前的老槐树上，击掌称快，“总团师想得透彻。敬那管狼管狐的小小山神还修个小庙儿哩。堂堂文帝上神，赫赫天门大会，还不该有个老宗堂殿？理当如此呀！既修就修它个气气派派——雕梁画栋，红墙黄瓦……”
“对！刘处长深明俺的心意。”韩欲明夸赞了一句，倏然蹙起眉头，犯难地说，“话好说呀，可想弄成事，也不是容易的。人力、石头、石灰、铁器……这都好办。就是大木料、琉璃瓦，还有皮胶啥的，可就难办啦。要花大钱买哩。”
“咳咳！这算啥！”刘珏机灵地一转聪慧的眼睛，低声说，“这路开销，包俺身上。不应起捐征税的臭名儿，也不打别的旗号，只需向会徒们收一点点儿香火费就够啦。四十万会徒，一人一个皮钱儿就能堆一座小山，修一个大庙能花多少？”
“哎呀，俺咋糊涂啦！”韩欲明顿开心窍，“这真是好主意。其实俺开初串徒的时候，人人都要交一点入会费哩。后来事儿闹大啦，钱粮开销都不愁啦，也就忘了收会费啦。其实咧，敬上神，交会费，本来就是……”
“理所当然。毫无怨言。”刘珏抢话道，“哪个信神的舍不得上香火礼？”
“哈哈哈……说的是，说的是。”韩欲明对刘珏大加称赞。他急急地叫刘珏来，原本是要通过他这个财务处长向牛光耀协商一下，想个开销的名堂，把旧县府所存的钱拨出一部分用做修建老坛大庙的。不想机灵的刘珏一下子就想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办法。他赞赏地拍拍刘珏的肩膀，恳切地说：“刘掌柜，哦，刘处长，这可是件费心事啊，一项一项，收收支支的很麻缠。俺想把这事儿交给你办，咋说？”
“咳”！刘珏受宠若惊，“总团师，咱干别的不中。若说数钱板儿，打算盘儿，划数码儿，走账折儿，嘿嘿，那是俩哑巴见面——没说的！”
“中！俺手下就短这号儿干家。有了你，这事儿就好办啦。”韩欲明说到兴头上，就感奋地指着阴阳先生踅转的地方，说，“走，你也瞧瞧这风水咋样儿。”
老坛大庙工程的第一步很快就铺排开了，挖殿基、起石料、烧石灰、拉黏土……全村的青壮男女和警卫队弟兄，大都忙在了这件事上。韩欲明除了和杨介人商议着在电话上回复高堆才、牛光耀等人关于处理军政要事的请示之外，主要精力都倾注在了工程的各项事宜之中。杨介人对他毫无办法，只好格外用心地守着电话，了解各种情况，并和马春汉研讨时局动向。
这天上午，谷酉元忽然匆匆来到东油村。他一下马，便瞧见韩欲明穿着小褂，汗流浃背地和众人一起喊着号子搬大石，那样子完全是一副工匠坯子，心中大为遗憾。及至他牵着马走到他的身边施礼说话时，韩欲明才忙不迭地和他答呵着，向鲁班庙走去。
“谷贤弟来，咋不打声招呼？电话上告诉一声就中。俺也好迎迎呀。”韩欲明将谷酉元让到老坛大殿的神龛前，笑呵呵地说。
“事关重大，亟须定夺呀。”谷酉元喘着气，吸耸了一下尖鼻子，亲切地向守坛的杨介人见了礼，郑重地说，“电话上不便细说，故来向总团师面报。”
“出了啥事？”韩欲明蹙眉惊问。
“总团师不必惊扰。你瞧这个。”谷酉元从内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了韩欲明，“是肖鹄先生写给你的。”
“哦？”韩欲明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来看了一眼，就交给了杨介人，“杨先生你念吧。这字蛮潦草的。”
杨介人接过信一看，禁不住兴奋地惊呼起来：“啊呀，总团师，肖书记称呼你同志啦！”
“啥？同志？”韩欲明懵懂地问，“同志咋说？”
“同志，就是为共同理想和事业一起奋斗的铁心伙计。”杨介人解释道，“比你和会徒们称弟兄还亲切呢。这就是说，共产党把你当做志同道合的弟兄啦！”
“啊？真是这样儿？”
“真是这样。”
“中！中！俺就愿和共产党共弟兄。你快念！”
“天门大会总团师韩欲明同志：杨介人一字一板地从头念道，“在林县城相处两日多，甚感欣慰。你愿与国民革命一道推翻军阀统治，共建民主自由的新中国，并愿接受共产党的革命纲领，实为豫北一颗明星，中国革命之先进分子。我已向上级报告了天门大会的斗争情况，上级非常关注你领导的这支农民义军。毛泽东同志迫切希望与你会面，并希望你能在他主办的农讲所学习一个时期。本期即将开学，万望前往。另告……”杨介人念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的脸上泛起了兴奋、不安、担忧、疑虑的复杂神情。
“念，念呀！”韩欲明低着头，激动地催促。
“总团师，念了你会生气的。”
“咳！你这人真是，莫非信上夸了俺又骂俺？”韩欲明诙谐地说，“就是骂了，俺也受得。”
“是怕你生我的气呀。”
“呀？你为俺做了多少大好事儿，谢都谢不过来哩。杨先生，你只管念。有啥事儿俺全担待。”
“好。那我就念。”杨介人冷静下来，念道：“另告：在你手下供职的杨杰臣和马瑞两位同志，均系上级派去的CP，请多多关照……”
“啥？‘西皮’？”韩欲明一惊，不解地问，“这‘西皮’又是啥家什？”
“嘿嘿，总团师呀，”谷酉元一耸尖鼻子，笑道：“CP就是共产党啊！”
“啊？你……”韩欲明大为惊愕。他紧蹙眉头，定定地望着杨介人，像是在审视一个神奇的陌生人。老大一阵儿，他才二二惑惑地问：“杨先生，真是这样吗？”
“真是。”
“当初你和马教官咋不说明？”韩欲明话语中隐隐显出不满，说，“是信不过俺？还是……”
“不不。”杨介人赶忙解释，“这是上级的指示。为的是在你的领导下，广泛有效地发动农民运动，向农民兄弟学习革命……”
“哎，总团师，”谷酉元抢过杨介人的话茬，机敏地开脱道，“这事儿俺知道。他们共产党的纪律——也就是律条、规矩吧——像钢铁一样硬。上头不让他们露面儿，他们就永也不露。到底为啥咧？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哦。是这样儿。比咱的会规还硬气。”韩欲明紧蹙的眉头一放，转问谷酉元：“谷贤弟，俺瞧你……哎，你是不是也是共产党？”
“不是。”谷酉元感慨道，“共产党不收入了教会的人啊！”接着，他把杨介人和马春汉的身世和来历一一向韩欲明做了介绍，又把大教士李代的为人吹呼了一番，赞叹道：“总团师，你身边有这样多大本领的人辅助，真是吉星高照，大业必成呀！”
“啊呀！真没想到杨马二贤才是和毛泽东、周恩来共过事的伟人！一年来同生共死，原是在梦里相处。杨先生！”韩欲明猛然站起身，拱手施了一礼，感慨地说：“俺大老粗有眼不识泰山，平日里有粗鲁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杨介人慌忙拉住韩欲明的手，推他坐到椅子上，激动地说，“好同志！为了一个共同的大目标，我们才凑在了一块儿。一年来我跟你和众弟兄学到了很多实际的东西。我和小马得好好感谢你呀。总团师，为了革命大业，这事儿除你之外，暂时谁也不能告诉。我照样还是现在的姓名，照样还是你的助手，照样听从你的支派。只是有事咱们共同商量就是了。千万记住。”
“你放心。”韩欲明激动地说，“肖先生既告诉了俺，就是信得过俺。俺绝不对旁人说。不过……”他不解地问杨介人：“共产党咋又叫啥‘西皮’咧？”
“嘿嘿，这是个代称。”杨介人含糊其辞地回道。
“咳，这没啥。”谷酉元也笑吟吟地诌罗道：“就像咱天门大会一样，不是又称香坛弟兄吗？”
“噢——是这样儿……”韩欲明深沉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说了一阵，谷酉元又把话题引上了去武昌农讲所学习的事。韩欲明沉默片刻，犯难地说：“俺倒真是想去。只是……唉，一来老坛大殿已经开了工，二来刚和奉军打罢仗。虽说暂时和好了，可他们吃了恁大的亏，能料定不来报复？还有山西的阎锡山，咱吞了他一个常胜营，决不会就这样拉倒啊。再说，近来呼啦一下立起二十几县的香坛，俺一走……倘或有了战事，弟兄们无主……唉，若是武团师主事儿也中啊，可他……唉！”说到路欲启，韩欲明禁不住心中一阵酸楚，眼泪潸然而下……
——那天，韩欲明从电话上得知路欲启被手掷弹炸伤的事儿，非常痛惜。他命令高堆才火速用快马把路欲启送往小庄修女院之后，立即叫韩牛牛牵来虎皮苍，偕同杨介人等飞马赶去看望，当他从女郎中口里得知路欲启的右手有三根半指头被炸坏，很可能要残废时，忍不住紧紧抱住打了“瞌睡针”正在昏睡的路欲启，号啕大哭起来。杨介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住。然后安顿了女郎中尽力保住路欲启的手，才忧心忡忡地连夜返回东油村。如今，路欲启正在修女院治疗，他这个总主儿若往武昌走了，万一有啥变故，天门大会不是要塌架了吗？虽有文团师和处长们拢着，可是，真正能甩着文帝上神大旗，召唤驱使众会徒的，还是非他韩欲明和路欲启不行啊……
杨介人和谷酉元看出了韩欲明的心思，考虑到他的顾忌也确实不无道理，两人便交换了一下眼色，想叫他派个代表前往。
“总团师说的也是。”杨介人说，“军中不可一日无帅。那你就派个能代替你的弟兄去吧。”
“这个……”韩欲明又沉吟了。他把众头领挨个儿数算了一遍，觉得杨介人和马春汉本来就是共产党，无须去了。别的头儿也都担着繁重的事务，难以脱身。最后，他选中了谷酉元，便试探着说：“俺瞧谷贤弟去最妥。一来你和俺是磕头弟兄，能做俺的主。二来也在外跑腾惯了。再说你又识文断字，脑瓜子活灵。你把法子学好，回来教给俺和弟兄们，其实比俺去还合适。你瞧这样……”
“可以。”杨介人当即表示赞同。
谷酉元犹豫了一下，一耸尖鼻子，慨然应允道：“既然总团师这样重信于俺，俺也就不敢不从啦。”
三人又商讨了一番此行应该注意的事项，安顿谷酉元把军需处的事交待给军械处长韩欲庭照应着，又再三嘱咐带足盘缠、保重身体……才恋恋不舍地送他上马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