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先是愣了下,继而冷笑道:
“原本见你虽然野生野长,倒还有几分聪慧,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愚钝。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爷究竟是谁?”
“你我素不相识,你便出口伤人,豪宅里养就的大少爷,果然好教养。”鱼若安毫不示弱,同样以冷笑回应:“那小女子就斗胆一问,面前这狂吠的疯狗,究竟是哪位呢?”
他嘴角轻轻颤动了下,虽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却也能看出怒火攻心来,他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将双手背在身后,围着牢笼走了一圈,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这才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瘆人:“你的胆子还真是不小啊,我活了二十五载,还从没人敢如此当面顶撞。好得很,我就随了你的心意,把耳朵竖起来好好听着!”
鱼若安很配合的做出了侧耳聆听状,就见他深吸一口气,飞快的说道:“我父乃是两朝司空,官拜一品,衔太子太傅,我母乃是当今圣上长姐、先皇的掌上明珠悬铃长公主!我乃是世袭一等良伯候、御赐的天策上将、赤羽上将军九方夜瞭!听明白了就赶紧给我跪下磕头,方可饶你不死!”
他一口气说完,就露出快意的神情,俯视着笼子里的鱼若安,等着她瑟瑟发抖,露出恐惧的表情来…谁知她竟然一脸迷茫,微蹙眉头看着他:“所以说…你叫九方夜瞭?”
“除了这个你就没别的话说了吗?”九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鱼若安依旧冷着脸:“还叫我说什么?自我介绍吗?好吧,我姓鱼名若安,家住落霞山区…”
他猛一拳打在囚笼上,粗壮的木框架发出可怕的碎裂声,几乎垮塌下来!鱼若安吃惊的看着他,怀疑他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九方夜瞭直起身子,俊美的脸上带着可怖的神情,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白起来:“鱼若安?呵呵,我念你在落霞山中无意间救我一命,不会那么急着取你狗命…不,我会很仁慈的对待你,只要你乖乖的对我俯首帖耳,从今往后服侍在我身边…”
“服侍你?”鱼若安鄙夷的冷笑一声:“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半死不活的乞丐啊。是不是旧伤复发,脑子坏掉了?我虽然生在山野,可不是谁家的大丫鬟,干不了端茶倒水伺候人的事情。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你随便选好了。”
九方夜瞭再一次被她打断话头,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需要费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当下将她活活打死:“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当我府上的丫鬟?!告诉你,就算只是九方家的一个歌姬,都需是下级官吏家的小姐,你算是什么东西?!”
“是你说要我服侍你,瞬间就忘掉了?…”
“我是看你还有点医术,要留你在军中效力,少自作多情了!”
他俯下身子,凑近些,手指着她的鼻尖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世上就没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不管是你,还是野性难驯的烈马猛兽,落到我手里都得服服帖帖,为我效力!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自己的狂妄自大吧,什么时候醒悟了,什么时候才有饭吃!”
说着,花径那边急急忙忙走过来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毕恭毕敬的说道:“侯爷,方才前门来报,说七殿下听说您平安回城,特地赶来探望,现在就在前堂等候。”
九方夜瞭怔了下,露出一丝狞笑:“好小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来得正好!”说着,他便撇下囚笼中的鱼若安,带着婆子大步向外院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发号施令:“你去跟梅娘说一声,最近禁止无关人等进出内院。没我的允许,不准给那丫头吃喝,违者严惩!”
“是,侯爷,奴婢这就去…”
困在笼子里的鱼若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觉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虽久居山中,但时不时也会到寨子里与人交往,见过各种各样的嘴脸,有善有恶,有谦恭有傲慢,却实在没想到世上还有这般狂妄暴戾的男子。他以为自己是谁?掌控天下生死的神吗?…她冷笑着,靠在笼子的栏杆上,慢慢闭上眼睛。为今之计,她需要尽可能保存自己的体力,不去做无谓的抗争,然后总会等到机会,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去找绯儿,回她们的家…
家?家在哪里?
隐隐约约间,若安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梦里是那间熟悉的、修建在半山坡上的草屋,屋子周围种植着四季长青的湘妃竹,还有几棵开着白花的大树,她到现在都不清楚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花,不在春天,也不在夏天,反而偏偏选在秋末冬初的时候开花,淡淡的香气笼罩在草屋周围,引得她不惧寒冷总爱在树下久久逗留,最后免不了招惹风寒。
“安安,再帮爹温壶酒去。”
屋檐下一个中年男子披衣而坐,他身材消瘦,容貌清隽,留着修饰整齐的短须,衣角落着层层补丁,回头看着她时脸上却带着极温柔的笑容;他对面坐着长相俊美的白衣少年,他的面容在她梦里越来越模糊起来,可还是依然令她心动,就算明知是在做梦,也难免羞赧和扭捏。
“篱下温酒浮半生…”中年男子看着他们之间木条桌上的笔墨沉思,半晌又抬头看看开满白花的大树,洁白的花瓣在众人肩头飞舞,于是微笑了起来:“…枝头…枝头蕊珠舞东风!这句怎么样?”
“师父真是爱开玩笑。”白衣少年语调柔和,轻声笑道:“如今已是秋末冬初,哪里来的东风吹度?您当是春寒料峭吗?”
若安将一壶温酒放在他们中间,把玩起父亲那只磨秃了的斑竹毛笔。中年人笑笑,将手掌放在女儿的头顶上:“我是个医者,又不是诗人,随便写几句歪词,不过就是哄自己开心罢了。珑儿,这世间艰辛,你若事事较真,必然毫无愉悦可言,何不就跟师父学学,做个山中散人,云淡风轻的了却残生,不是更好吗?”
“我若有师父的胸襟情怀,又岂是如今的模样?”白衣少年露出了忧伤的神情,看到一边怔怔看着自己的若安时,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倘若我也有安安这般精灵相伴,或许就能够实现师父的愿望了…”
“爹爹!”若安转头看着中年人,牵着他的袖子左右摇摆:“咱们说好了!等我长大了,就要给小哥哥当新娘!不许食言啊!你记住了没有?!”
老少两个男人全都一愣,同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伴随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白色花瓣,构成了她记忆深处最美的画卷……
“全都是骗子。”
鱼若安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还困在木笼里。身上的衣服经过之前的折腾已经破烂肮脏,根本无法抵挡露天的寒冷,她抱起手臂,蜷成一团,试图温暖自己。不期然,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落在肩膀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令她精神一震。
她连忙抬起头来张望——不知道什么时候,花径旁一棵并不十分高大的乔木,开放了满枝洁白的花苞,虽不是盛放,可在这初冬凋敝的庭院中依旧十分显眼,寒风袭过,几片白色的花瓣飘落枝头,穿过牢笼,轻轻落在她摊开的掌心中。
开什么玩笑?连花花草草都赶来嘲笑她吗?
那个八岁的女孩确实愚蠢,她轻信了这辈子最爱的两个男人,轻信了他们为她编织的幸福与美好,当她全身心的投入其中时,却用一种异常残忍的方法将她打醒,孤零零丢进了深山老林,任她自生自灭…
但为何总不能忘记呢?无论是爹爹慈爱的笑容和抚摸,还是白衣少年令她沉迷的温柔与呢喃,这些人生之初萌生出的爱意,如同毒蛇般时时咬噬着她的心脏,即便时过境迁,都只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刻骨铭心,她还是痴痴地爱着那个粉雕玉琢的身影,恋着那段纯净无垢的情意,恐怕穷尽一生都无法释怀吧…
眼前不知为何浮上一层水汽,鱼若安轻蹙眉头,低声吟道:“篱下温酒浮半生,枝头蕊珠舞东风。欲赋新词…”
“欲赋新词湘竹尽,憨儿牵袖问家翁。”
突然冒出一个柔和的,略带颤抖的声音,将她的诗接了下去。鱼若安立刻跳起身来,半跪在牢笼中,借着傍晚已有些昏暗的天光,全神戒备的看着那个出现在厢房过道上的人:
“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爹爹的诗?!”
这是个年轻的男子,比九方夜瞭还要年轻。他身长玉立,一袭青白长袍,腰系锦带,衣着并不十分华贵,可却生就一张俊美容颜——宝石般璀璨晶莹的双眸,凝脂般的肌肤,就连女子都要心生嫉妒的精巧五官,似乎只应画中才有…他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般呆呆的站在原地,搭在臂弯中的绵绸披风轻飘飘落地,双眼紧紧盯着关在笼子里的红衣女子:
“…安安,真的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