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阳续录一第八篇
【原文】
宋代有神臂弓，实巨弩也，立于地而踏其机，可三百步外贯铁甲。亦曰克敌弓，洪容斋试词科，有《克敌弓铭》是也。宋军拒金，多倚此为利器。军法不得遗失一具，或败不能携，则宁碎之，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元世祖灭宋，得其式，曾用以制胜。
至明乃不得其传，惟《永乐大典》尚全载其图说。然其机轮一事一图，但有短长宽窄之度与其牝牡凸凹之形，无一全图。余与邹念乔侍郎穷数日之力，审谛逗合，讫无端绪。余欲钩摹其样，使西洋人料理之。先师刘文正公曰：“西洋人用意至深，如算术借根法，本中法流入西域，故彼国谓之东来法。今从学算，反秘密不肯尽言。此弩既相传利器。安知不阴图以去，而以不解谢我乎？《永乐大典》贮在翰苑，未必后来无解者，何必求之于异国？”余与乔念乃止。“维此老成，瞻言百里”。信乎所见者大也。
【译文】
宋代有一种神臂弓，实际上是大弩。立在地上用脚踏动机关，可穿透三百步以外的铁甲。又叫克敌弓。洪迈在《容斋三笔》试词科中所说的《克敌弓铭》谈的就是这种弓。宋军抗金，往往倚靠它，把它当作高效的武器。军法规定一张也不能丢失，如果打了败仗来不及带回来，宁可破坏它，以免敌军用来仿造。元世祖灭了宋朝，得到了克敌弓，曾用它打胜了仗。到了明代，克敌弓失传了，只在《永乐大典》中载着所有图例。但关于它的机关原理的各种图例，只有长短宽窄的尺寸，和它的雌雄凸凹的形状，没有一个全图。我和邹念乔侍郎仔细研究了好几天，也没弄出个头绪来。我要勾勒出它的大样来，请西洋人研究一下，我的老师刘文正公说：“西洋人很有心计，比如算术中的借根法，本来是中国的算法而流传到西方的，所以他们称之为东来法。如今向他们学习算术，反而保密不肯全告诉你。这种克敌弓既然是前代传下来的高效武器，怎么会防得了他们不偷偷地学了去，却以不能理解来搪塞我们呢？《永乐大典》藏在翰林院中，后来人未必就弄不明白它，何必要求教于外国呢？”我和念乔才打消了请教西洋人的念头。还是老师老成，站得高看得远。他的见识想法，是够深远的了。
【闲扯文】
纪晓岚骨子里是一介书生，对武器装备感兴趣，却不通晓。此文收录在《滦阳续录一》，时间应在嘉庆戊午年（公元1798年）后。而十七世纪末，欧洲大多数国家都已经开始使用榴弹炮。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军事发展的一个高峰。武器装备上以远程武器为主，衡量一个人的武艺，都是以臂力作为第一标准的，即看能挽开多少斗的弓。当时士卒挽弓的最高记录是270宋斤(一宋斤约合1.2市斤)。而一些勇将则更加惊人，岳飞和韩世宗都可挽300宋斤的弓。宋朝步兵每百人中有八名刀手，十六名长枪手，其余七十六人全是弓弩手。这样多兵种的配置十分先进。而各种弩中以床子弩与神臂弓最为出名，床子弩的射程可达500米。三百年后英国人使用的大弓射程还不到200米。宋太宗以此平灭北汉，檀州之战中，契丹大将萧达揽就是被床子弩射死。所以说，纪晓岚对此等弩器的厉害是很肯定的。
往前推一百多年，荷兰人军舰开进了东南亚。明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一艘荷兰军船在广东近海沉没。朝廷派人打捞出二十四门红夷大炮，十一门送往宁远前线，其中的一门就是击伤努尔哈赤的功臣。中国人对于舶来品从来都是边山寨边创新。朝廷开始山寨火炮，还改进制造出前装滑膛火炮。明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南方已开始大量生产。虽有利器，可明军没有测量瞄准的专业技术，火炮手依靠经验操作，威力不能发挥到极致。而欧洲自17世纪，伽利略的弹道抛物线理论和牛顿对空气阻力的研究，推动了火炮设计改进和攻击的精准度。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徐光启上奏朝廷“请铸红夷大炮”御敌。朝廷委派徐光启向耶稣会传教士学习制炮与操作。徐光启为了接近耶稣会会长利玛窦，也不顾离经叛道的骂名入了天主教。学到了大量的当时西方先进知识和技术后，徐光启翻译了《几何原本》、《泰西水法》，还借鉴西方技术，编著《农政全书》、修订了《崇祯历书》。要说开眼看世界第一人者，绝对不是那位笃定认为洋人喝不到茶就会因大便不通而憋死的林则徐，应该是这位天主教徒大明礼部尚书兼殿阁大学士徐光启。
徐光启搞理论，他的学生孙元化搞实践。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孙元化任登莱巡抚，召集了一批信奉天主教的军官，装备了大量西洋火器，聘请了葡萄牙军官特谢拉?科雷亚为首的顾问团，依照欧洲陆军标准操练“新军”，这也比晚清洋务建新军早了200多年。这支部队人数不多，但是第一支接受西式训练、采用西方武器装备的中国军队。
原本以为这支军队开赴辽东前线大开杀戒，结果历史开了个大玩笑。建军第二年，北上参战，因朝廷补给不足，孙元化的部下孔有德发动兵变，占领登州。顾问团除三人被俘，全部战死，孔有德投降后金。被俘的三人，连同大量精良的西洋火器，全套铸弹制药的技术以及瞄准的知识与仪具等都献给了皇太极。可想而知，战争的天平开始倾斜了。
大清立国初，台湾未收复，长期海禁，与各国沟通较明朝更少。康熙二十年(1681年)，三藩之乱平定，没了军事威胁，朝廷对火炮的重视日减。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山西总兵金国正上言愿捐造新型的子母炮，康熙皇帝心想天下太平，造炮是想造反吗？于是禁止地方官自行研制新炮。地方不让搞科研，中央更不搞，还怕地方偷着搞。到了雍正年间，朝廷将盛京、吉林和黑龙江以外各省的子母炮全部收缴到北京。自此，从明朝中后期善能与世界火器发展同步的火器知识和技术的传承断裂。
明人图强求新的思维一直很活跃。明朝茅元仪所著的《武备志》，甚至都记录了坦克雏形的设计。满人外来，表面是人和安详，太平盛世，但仍时时提防汉人复辟，兴文字狱，延续海禁，箍囿新思想，以****大国自居，好比是井底之蛙，对着井口大的天空，蛙鸣阵阵，叫起来相互安慰，相互陶醉。难怪纪晓岚这样的大学士还捡起宋代的破烂玩意为宝研究，更可笑地是刘统勋（也就是查办纪晓岚、卢建曾盐案的那位，纪晓岚的好友刘墉的父亲）还担心请教洋人，会被洋人山寨了去。大学士们都如此愚昧，大清的草芥子民就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了。纪晓岚肯定想不到，他死后的三十五年，大英帝国军舰发射的“榴霰弹”就在虎门炸开了。
四百年前，我们还与世界先进平齐，近一百一十年的康乾盛世封闭自大，等人家的军舰来了，一切都晚了。这差距恐怕还得再花上不止一百一十年才能追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