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
沈无瑕说完已拔刀出鞘,正欲朝苏卿发难,却被楚怀瑾拉住。
楚怀瑾劝道:“无瑕,我们七人共同步入这片沙海,如今只剩下三人,何必再自相残杀。”
沈无瑕骂道:“若不是这妖女从中作梗,怎么会是今日的结局?怀瑾,你别拦我,只要将她杀了,我们两人都可以全身而退。”
既已丧失道义之心,为求活路朝同伴刀刃相向,又何谈全身而退!楚怀瑾心底一寒,手上的力气却是越发强横,拽得沈无瑕动弹不得。
沈无瑕眼中怒意喷薄,问道:“楚怀瑾,你可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
楚怀瑾虎躯一颤,他当然记得,只是经历沧桑巨变,实在是不想再见有人因赦免符而死。
他没有放开手,只轻声喃喃道:“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沈无瑕问:“都已到了最后关头,还会有什么办法?又或者说,你希望放这个女人出去?”
楚怀瑾看了苏卿一眼,虽然她眉眼中尽是算计之色,但她终究是个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女人是伟大的,她们是男人最依赖的爱人,最敬重的母亲,最宝贵的机会,应当留给女人。
楚怀瑾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了决定,放开沈无瑕的手,说:“沈无瑕,放她出去,我们决斗吧。”
“什么?”沈无瑕瞪大双目,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楚怀瑾一脸严肃悲悯,知他心意已决。
“你为了她,要和我决斗?”沈无瑕觉得难以理解。
楚怀瑾重重地点了点头,径自走到天平一端,说:“我们就位吧,先让她出去。”
沈无瑕仍是不能接受,说:“我不想和你决战。”
楚怀瑾苦笑说:“我也不想,可如你所说,我们困于哥舒玄烨的局中,只能遵从他的规则,不是吗?”
沈无瑕愣了愣,没想到坚韧如楚怀瑾,也有屈服的时候。他深看了楚怀瑾一眼,见楚怀瑾眉目低垂,墨染的眸子中饱含悲苦,白玉般的脸也沾染了风尘,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个明朗的白鹤公子了。
他此刻的心应如同千刀万剐,我何苦继续伤他?
沈无瑕垂下了手,将刀收回鞘中,默默走到了楚怀瑾的身边。
苏卿的眼波微微颤抖,如桃花潭水,骤起涟漪。虽然她早预料结局如此,但亲眼所见,仍是被这份情义打动。
苏卿扶着铜盘,对楚怀瑾说:“沙海问命的规则,是必须杀死其他对手,最后一名生存下来的可以被赦免罪孽,离开沙海。沙海问命设立至今,从未有一人活着离开,教主因此担了无数非议,几度被强迫废除此刑。这一次由你们之间决出最后胜者,终于圆了沙海问命的意义,祝你们好运。”
苏卿说完这番话,跃上铜盘,铜盘另一端即刻升起,楚怀瑾立即拉着沈无瑕,两人双双上了铜盘,将苏卿送往塔顶。
“她的话是是什么意思?”沈无瑕随口说了一句,却突然顿悟,瞪大了双眼,抱住了楚怀瑾的双肩。
楚怀瑾本来也在奇怪,沙海问命的规则人人都清楚,苏卿没有必要再次说明,她这么说,显然重点在后面的话。他抬头撞上沈无瑕的惊讶中带着欣喜的眼色,朝他皱了皱眉。
沈无瑕立即放开了他,掠至地上,拔刀说:“来吧,既然苏卿已去,你我之间终有一战,何不早些结束?”
楚怀瑾点了点头,从铜盘上跨了出来,缓缓拔出手中的鱼肠剑。
名剑出闸,流光四溢,一时间竟似吸摄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沈无瑕漫不经心地一笑,说:“上次你差点死在我手里,希望这次你能有长进。”
楚怀瑾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轻轻一跃,便掠至沈无瑕面前。
“呛哴。”
一声轻吟,剑若长虹,刀似弯月,相交之时,若破镜重圆的璧人,久久缠绵再也无法分开。
沈无瑕被震得虎躯酥麻,他内力不及楚怀瑾,但胜在身手敏捷,每招都是刚刚落下就倏然偏走,恰好避过与楚怀瑾正面交锋。
楚怀瑾眼前光影变幻,双目迎接不及,他的反应速度跟不上沈无瑕,但内力雄浑,护住了关键部位,虽然周身挂彩,但都未伤及性命。
两人足足过了三百余招,体力损耗倒是小事,主要是长时间关注对手动态,导致精神疲劳,只好暂且休战,各退到一旁休息。
沈无瑕大咧咧地坐在地上,说:“楚怀瑾,你看你全身的血都快被我放尽了,你还不认输?”
楚怀瑾倚着机关衡器休息,脸色苍白一片,笑道:“你别逞强,虽然我没机会出手,但你受我内力反震,五脏六腑俱有损伤,不然你怎么坐到了地上?”
沈无瑕捂住了胸口,再也笑不出声。
楚怀瑾扬了扬手中的剑,问:“你休息好了没有,我们再比!”
沈无瑕霍然起身,说道:“比就比,不然再拖延下去,你可说我耍诈了。”
楚怀瑾强忍剧痛,催动鱼肠剑,挽了朵剑花,朝沈无瑕送去。
沈无瑕身负内伤,却毅力惊人,丝毫没有半分迟滞,身如闪电,只给楚怀瑾留下一道道残影。
楚怀瑾暗自叫苦,沈无瑕这个好战狂,该不会真的是杀红了眼睛吧。
只见白光一闪,沈无瑕的刀已出现在楚怀瑾的脖颈处,这一招甚是熟悉,竟是在江州时险些夺楚怀瑾性命那招。
楚怀瑾立即会意,不但没有闪避,反而故意往刀口处送,借势将剑刺入沈无瑕的胸口。
这一瞬,塔上的光暗了下来,放佛所有的光彩都聚集在了两人身上。
刀剑落下的结局,只能是同归于尽。
然而楚怀瑾的身子忽然僵住了,沈无瑕也一样,两人同时被一股浑厚霸道的内力摄住,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一袭黑袍从塔顶落了下来,缓缓降至楚怀瑾与沈无瑕的面前,伸手取下了他的手里的刀剑。
“你们的战斗结束了。”
哥舒玄烨的声音里有几分激动之意。
那道内力终于消散,楚怀瑾和沈无瑕身子一轻,跌倒在地,双双昏迷。
雪庐。
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整座院落一片雪白,还冒着层层冷意。皑皑白雪中有一处不起眼的小亭,亭子有一人翘首而立,注目着远方。在她身后,是冒着热气的饭菜,都是江南风味。
哥舒夜雪凝眉望着通往小亭唯一的来路,昨夜她得知苏卿已经拿了最后一枚赦免符出来,死亡沙海中只剩下楚怀瑾和沈无瑕,无论谁死谁活,她都免不了伤心。所以她吩咐下人做好一桌饭菜,一来给活着出来的人接风,二来为逝者践行。
她在小亭子守了一夜都不见有人回来,心中焦急,捏紧了腰间的玉佩。在她深心处,她更希望看见楚怀瑾,无论他曾经如何伤她的心,将来又要对她父亲如何,她始终无法将他从心中驱走。
哥舒夜雪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她猛然回头,看见了翻墙而来的沈无瑕,娇躯一颤,眼泪潸然而下。
沈无瑕本来张开了双臂,想将她揽入怀中,却未料到她是这般反应,有些尴尬,干笑了一下,说:“雪儿,看见我你很失望吗?”
哥舒夜雪抹了一把眼泪,强作镇定,说:“不是,你能活下来,我很开心。”
她弯腰去替他斟酒,却是伤心难抑,双手不住颤抖,酒洒了一桌。
沈无瑕握过她的手,说:“雪儿,楚怀瑾和你不合适,他死了也好,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哥舒夜雪猛然将手抽出,退了一步,说:“无瑕,我知道你很好,可是我的心里只有他。”
沈无瑕皱眉道:“可他竟然杀你父亲,又公然袒护唐婉君,难道你能原谅他?”
哥舒夜雪深吸一口气,想平复心情,终究是悲伤难抑,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当他踏入死亡沙海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一切,又何必再谈原不原谅?”
她的泪水落在地上,打湿了沈无瑕的心,沈无瑕再也不忍瞒她,说:“雪儿,你别伤心,转过身去,看看那是谁?”
哥舒夜雪心痛得没有了自主,顺着他的指示缓过身去,一双哭红了的眼睛里,突然重新绽放出灿烂的光芒。
楚怀瑾一把将哥舒夜雪拥入怀中,紧紧地揽着她的肩,一刻都不舍得放开。
哥舒夜雪一面流泪,一面嗔骂道:“你为什么要吓我!”
楚怀瑾嘴角浮动着甜蜜的笑意,说:“我怕你怨我恨我,不肯再见我。”
哥舒夜雪从他怀里挣脱,抹去了眼泪,说:“傻瓜,我若是还在跟你计较,怎么会进沙漠寻你。”
楚怀瑾扶着她的双肩,凝望着她,眼中的深海柔波荡漾,温声道:“好,是我被爱冲昏了头,差点伤了你的心,你如何罚我,我都甘愿,只要你今生不要再弃我而去便好。”
哥舒夜雪点了点头,忽地凑到他的唇边,轻轻地点了一点,旋即害羞地别过身去,低着头不敢说话。
沈无瑕咳嗽一声,说:“喂,你们两人成双成对,怎么不为我这个孤家寡人着想一下,我看着你们这般缠绵,心中有多难受?”
楚怀瑾笑着牵哥舒夜雪到桌前坐下,对沈无瑕说:“我知道你坚强得很,不会被我们所影响的。”
沈无瑕白了他一眼,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口酒。
哥舒夜雪见他们都无恙归来,异常高兴,问:“沙海问命最后不是只能活一人吗,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楚怀瑾与沈无瑕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颇有些激荡之色,显然对最后结局仍有所感。
楚怀瑾将昨夜最后经过逐一讲给了哥舒夜雪听——
苏卿临走之前那番话,其实是在暗示楚怀瑾,沙海问命之刑在玄衣教中屡受质疑,濒临废止边缘,若这一次沙海问命再无活人得出,长老们便会发起追责,责令哥舒玄烨废去这一刑罚。
所以楚怀瑾和沈无瑕决定冒险一搏,制造出同归于尽的假象,逼哥舒玄烨出手救他们。当时的形势十分危急,若两人控制不当,便有同归于尽的危险,若哥舒玄烨最终没有出手,他们二人也当共赴黄泉。
哥舒玄烨救回两人性命之后,与他们进行了一番长谈。高傲自负如他,也对两人的默契钦佩不已。他坦言将二人放入沙海问命是想在他们之中挑选一位接班人,但没想到二人都活了下来,令他有些犹豫。
楚怀瑾因背负仇恨,而且对哥舒玄烨行事不认同,拒绝了哥舒玄烨的美意;沈无瑕为成全楚怀瑾,答应拜哥舒玄烨为师,从此留在玄衣教总舵。
哥舒夜雪听到此处,不禁皱眉,问:“无瑕你生性散漫,如脱缰野马,怎么会答应留下?”
沈无瑕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嘛。以前我无牵无挂,自然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现如今我不是有你这个妹妹吗?我爹临死之前再三托付,若我没有遇见你便罢了,若遇见了你,当倾尽一生护你周全。你说我一个江湖浪子,哦不,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怎么保护你?只有创一番事业,有稳固的根基,方可护你周全。”
“再说了,我不同意楚怀瑾对你爹的看法,我觉得他是个敢为天下先,胸怀万象的野心家,这辈子除了我的死鬼老爹,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他了,能随他学习,也不枉我来塞外走这一遭。”
“这些可是你的真心话?”哥舒夜雪盯着沈无瑕,生怕他是为了她委屈了自己。
沈无瑕笑着望了她一眼,说:“你放心,我这个人最不会委屈自己,若是将来我过得不开心了,再叛出师门便是。只是那个时候,你可不要怪我才好!”
哥舒夜雪见他露出了真心的笑容,终于放心,说:“那好,玄衣教便交给你了。若你这教主当得不好,我和怀瑾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沈无瑕摆了摆手,说:“嘿,我这还没上位呢,你爹身子骨好,估计还有几十年才轮得到我。而且教众人事复杂,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学习。”
哥舒夜雪点了点头,又皱眉问楚怀瑾:“可是怀瑾你已入教,爹怎么可能会放你离开?”
楚怀瑾轻抚她的眉心,安慰说:“别担心,我已经和他达成一致了。他让我保留自己的立场,我答应他当玄机使。后面他会委派我加入蓝左使麾下,回中原创立新的分堂,到时候你就可以和我回家了。”
哥舒夜雪点了点头,从心底为楚怀瑾高兴。
楚怀瑾捏住了她的手,郑重地问:“雪儿,你愿意随我回家吗?”
哥舒夜雪仰起头,秋波明亮如雪,答案已一览无遗,但她抿了抿嘴,似有顾虑,没有回答。
楚怀瑾轻叹一声,他心里十分清楚,对于她来说,这里才是她的家,而且她父亲的伤还未全好,她未必能放心离开。
他说:“雪儿,若你为难,我可以先上玉虚门禀告母亲,待她允了我们的婚事,我再回来提亲。”
哥舒夜雪眼中骤起涟漪,终于下定决心,说:“不,我愿意跟你走。”
楚怀瑾很是意外,旋即想通,她是个心如玲珑剔透的女子,很清楚两人一旦分开,江湖路远,风波不定,再见或许很难很难。
沈无瑕在一旁笑道:“这不就好了,皆大欢喜。”顿了顿,他敛去笑容,煞有介事地说:”不过雪儿,有件事我可得说你了!”
哥舒夜雪被他的忽然发难弄得一头雾水,问:“什么事?”
沈无瑕敲着酒碗,说:“当初你带我出关的时候,答应请我喝关外的美酒的,可如今我喝着这寻常的水酒,寡淡得很啊!”
哥舒夜雪见他脸色严肃,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喝酒这件小事,当即笑道:“好,难得今天你们二人劫后余生,我便吩咐下人取出雪庐中珍藏的各色佳酿,今天喝个不醉不归!”
沈无瑕一听有美酒便双眼放光,伸长了脖子道:“好!说好了,谁若是先停下,谁便是小狗!”
于是三人在亭中开怀畅饮,尽叙胸臆。雪中的亭子一时热闹起来,簌簌的雪声,檐下的风铃声,杯盏的碰撞时,三人的笑声汇在一起,如云中的欢歌,响彻了整座雪庐。
楚怀瑾喝得脸色熏红,醉眼迷离,胸中却仍有一分清醒。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有人愿无条件爱他,有人愿将性命交托给他,他还奢求什么?
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哥舒夜雪早早醉倒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沈无瑕被冻得直打喷嚏,却仍抱着酒壶不肯回屋。楚怀瑾只能一手抱起哥舒夜雪,一手拽着沈无瑕,向亭外走去。
“喝,继续喝啊,武功上我们没决出胜负,这酒场上你还想跑吗?”
沈无瑕挣脱了出去,在亭中耍着醉步。
楚怀瑾看得好笑,冷不防挨了他一脚,抱着哥舒夜雪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我的脚法这么厉害,一下子撂倒了俩,看来我应该自创一套功法,叫什么好呢……醉猫无影脚?”
沈无瑕笑得直不起腰,晃晃悠悠跌倒在楚怀瑾身上。
楚怀瑾本来正想爬起,被沈无瑕压了这一下,竟然有些眩晕。他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反正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都在身边,起不起来还有什么所谓。